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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石(3)

    她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先前在青云阁与盛长安的对话,遂将朱笔搁置在一旁,单手托腮眺望着窗外宫墙处伫立的鸟雀。

    “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还真是担心你活不过二十。”许清欢一边沏茶一边用余光瞥盛长安,茶叶竖在水面,淡香扑鼻。

    盛长安指抵脸庞歪头一笑,道:“小主儿不是一直盼望着咱家死吗?当初是谁说要让咱家死无葬身之地,要把咱家挫骨扬灰,丢到阴沟里去的?”

    他没有提及药方失效,像以往一样以讥讽的语气调侃许清欢,眉眼弯似残月,可却看不出丁点儿的笑意。

    许清欢回过身,一字一句道:“看在这一世你帮了我很多的份上,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盛长安已经换上那件朱红直裰,学着她平日在许铮面前装乖的语气,故意嗔怪:“小主儿还真是心善如佛啊。咱家真是要对您感恩戴德才行,不对.....做牛做马无以回报。”

    许清欢剜他一眼道:“如果你不能好好说话,我现在就走。”

    “行了,咱家知道小主儿日理万机,万般不情愿踏入这青云阁也是想确认咱家这害虫,死没死而已。现在看来,让您失望了。咱家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得很。”

    许清欢宽袖下的手一紧,她猛站起身启唇,可又矛盾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她的失态只出现在肉眼不可见的瞬间,起身的刹那便已经换上了以往平静的神情。

    “是啊,就该让你死在地牢里。”

    许清欢又缓缓坐下,将未饮完的茶送至唇边,轻抿一口,苦得让人眉头发皱。

    盛长安笑道:“咱家这儿的茶可没有小主儿喜欢的,它们都跟您一样尖酸刻薄,苦得很。”

    许清欢虽不喜苦茶,但还是将其咽下,眉头仿佛被一根绳子牵引着往中间聚,蹙得极紧。“所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她询问着,吹散茶上氤氲着的热息,等待盛长安的回应。

    其实许清欢明白这两句诗的意思,只是她想听他说出口而已。

    盛长安眼尾泛着嘲笑之色,雪白的长生辫用红绳束缚令人难以移开视线。他刚要开口,可话音迟迟没有落下。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说道:“咱家不懂这些诗的意思。”

    许清欢难得见到一次盛长安的失误,明明先前还对她说这两句诗可不能乱说,现在又说自己不懂其中深意。

    许清欢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拉下脸来,似乎哪一个都不是最上承的选择。她不是个强求的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话,哪怕千方百计逼迫对方,也难从口中得到半句。

    一杯茶很快见了底,许清欢也找不到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

    谁知盛长安突然问起一件被她抛之脑后的事情:“咱家听说,迟澄那厮向老皇帝请婚,要小主儿同他成亲?”

    坏了......她都忘了这件事。

    旋即,许清欢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他不过是想用成亲来将我锁在他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就像给金丝雀打造一个极尽华丽的鸟笼,让它慢慢地失去生存的能力。”

    盛长安看她视线落在笼子里那只金丝雀上,轻笑低语:“那我亲自放了这只金丝雀,满意了吗?”

    许清欢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索性不再掩藏。可盛长安话锋一转,又道:“要放,就自己去放。”

    她忽然脱口而出一句:“那不是你的东西吗?”

    盛长安神色淡淡,说道:“不属于任何人。”

    许清欢踱至鸟笼跟前,她拿出门栓,将静心打造的笼子打开。那只金丝雀先是愣在台上一瞬,随即张开双翅飞出牢笼。

    盛长安抬眸将许清欢的背影收尽眼底,她盘起发,用木簪束起。明明木簪连宫里品色最差的簪子都比不上,可别在她发间,硬是让他看顺眼了。

    “你当真要嫁给迟澄?”盛长安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许清欢将笼子的门重新闭合以后,轻声:“我为何要嫁他?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嫁与他。”

    盛长安哼笑着睨她,“我还以为,我们的长公主殿下仍然痴心不改。”

    许清欢轻咬下唇,有些不悦地对上盛长安玩味的眼睛。“盛长安,或许你是真的觉得自己活的太长了。”

    盛长安无所谓地耸肩,“的确如此,毕竟就算是死,我也得把你一起带到那阴曹地府,黄泉路上总得有个伴。生不同寝,死却同棺。让我想想.....你在史书里应该会被写成一个甘愿委身于阉人的女子,指不定会成为后世女子不安分守己的一个警示。”

    许清欢瞪他道:“你说什么?”

    盛长安慢悠悠地启唇:“为了更好的桎梏女子,帝王与史官自然会想尽办法地将你不‘恪守妇道’的下场描绘的惨不忍睹,以此让那些凡夫俗子与之产生可耻的共鸣。实际上,所谓的不贞,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画地为牢,锁住世间所有女子。”

    他又接着说道:“许清欢,你以为你上一世掌权后很风光吗?当然没有。你早就已经被他们钉死在了贞节牌坊,成为了一个有权的疯子。”

    “不过......”盛长安笑着用舌尖轻顶左腮,“你应该死在与我的斗争里,而不是死在他们的笔墨中。”

    “所以,我只要还活着。任何人,都没办法让你嫁给迟澄。”

    窗外梨花若雪,随风掀起翻涌夺目的蕊浪。凝眸时,宛若看见梨花洒满城墙的石阶。她昳丽容貌胜过春日,眼里漾起的光细碎凌乱。就像被泼洒在艳阳下的水,折射出来的光斑。

    玉面丹唇,双眸顾盼生辉。

    许清欢乱了心神,又恐被盛长安看出端倪。“嗤.....嘴上说得倒是好听。不过是忧心我又对迟澄生出不该有的情意,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盛长安凝眸道:“不是担心你对他有情,我不希望你与他成亲,仅此而已。”

    他堵住许清欢即将脱口的话,继续说道:“成亲后,你会永远被锁在后宅里,相夫教子。这听起来,比迟澄登基还要让人胆颤心惊,不是么?我不希望你,最后成了一个随时担心夫君纳妾的,糟糠之妻。”

    仿佛有一颗石子丢进平静的水潭,惊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难以平复,不愿平复。

    “妹妹想什么这般出神?”

    许娆的声音将许清欢拉了回来,她如梦初醒地摇摇头,起身行礼道:“姐姐怎的来了?”

    “听闻迟将军向父皇请婚,想要与妹妹成亲。我自然是要来贺喜妹妹一番,也好沾沾妹妹的光。”

    听到迟澄,许清欢的笑容微不可查地敛了敛。“娆姐姐可真是折煞我了,如今父皇尚在病中,谁知那婚约是否还作数呢。”

    许娆眼神深了几分,笑道:“太后娘娘亲自下了懿旨,下月十五正逢红鸾星动,宜嫁娶。”

    许清欢本是在饮茶,闻言呛得直咳嗽。她眼尾泛着泪花,心里已经是恨得无法。

    怎么偏偏是那个日子。

    许清欢强撑着笑容,用方帕擦拭唇角的茶水说道:“的确是个好日子.....”

    许娆笑说:“母妃听到消息后连夜为妹妹织了一个求子香囊,里面还放了求子符。我还同母妃闹了一阵,怎的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呢。”

    许清欢心里暗诽道:“这么想要这桩好事儿,怎么你不去嫁他。劝人生子,迟早横死。”

    “妹妹可知,念姐姐才在思过宫待上一晚,便痴傻了。”许娆收敛了神情,故作悲哀地看着许清欢。

    她将方帕仔细叠好后仰首道:“只待了一夜,便痴傻了?”

    许娆点点头道:“思过宫竟这般的骇人,一晚上便能叫人性情大变。”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尽管许清欢早在上一世就体会过思过宫的可怖,可现在想起来,仍然会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想来,能让她在思过宫撑过七日的,是对于生的渴望,以及对那些人的憎恨。

    许清欢意味不明地说道:“姐姐可信神佛?”

    许娆猜不出许清欢说这话究竟有何深意,浅浅地摇头后问道:“妹妹信神佛吗?”

    许清欢沉吟片刻,说道:“自然是信的。信神佛赐福于我,信神佛救我于苦难之中。信神佛会让我得偿所愿,不必一生蹉跎。”

    然而,神佛不曾赐福于她,不曾在苦难之中拉她一把。没有让她得偿所愿,让她一生为他人做嫁衣,万事蹉跎。

    许娆一时接不上许清欢的话,只好就着神佛继续问下去:“那妹妹除却神佛,可还信些什么?”

    “以前我不信命,现在我信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上一世的所托非人,这一世的所爱不仁。

    万般不甘最终都会掩埋在黄沙之下,湮没于长河之中。就像将所有码牌推翻重开,孑然一身。

    许清欢其实撒了谎,或许上一世的许清欢痴信命与神佛。然而这一世,她只信自己,与那万恶于一身的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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