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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石(2)

    许清欢正要收回手时却被盛长安蓦地抓住,她瞳孔微震倒映着那人的面容。他慢慢地张开双眸,难掩疲惫与憔悴。

    “这两句诗,可不能乱用。”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在许清欢的头上,几乎是在须臾间让她清醒。“你既不是巫山,也不是云,骂你还需要管诗能不能乱用吗?”

    许清欢神色淡淡,仿佛真的不知晓这首诗的寓意,只是错当成讥讽人的话而已。盛长安的目光带着点兴味,他单手撑在榻上直起身子笑问:“你是真不知道这两句的意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许清欢不着痕迹地避开盛长安投来的视线,“跟你,需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或许我就应该让你死在地牢里。”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盛长安的嗓音还是很沙哑,他不束发时诡异地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他长臂一伸将茶杯从不远的矮桌上拿过,一饮而尽。残留的茶水淌过他的颈侧洇透里衣,见许清欢还杵在这儿,揶揄道:“怎么?小主儿还要看咱家换衣服不成?”

    看她还是一副愣愣的模样,盛长安哼笑着也没避讳的意思,修长的指骨解开盘扣。若隐若现的胸膛上有一道蜿蜒曲折的伤疤,许清欢瞥见以后心头猛然一颤。

    那是一道旧伤,好似蝎子攀附在他的胸膛,明明是个男人,皮肤却像玉盘一样的白。那道伤疤旁边还有很多细小的痕迹,再然后才是入狱时添的新伤。

    盛长安将衣服褪去后许清欢才发觉他的身子很纤瘦,尤其是腰肢,或许比她的还要更细。

    “小主儿还真是不知羞耻啊,就这么看着咱家换衣服,目不转睛。”盛长安也觉得颇不自在,莫名有一种黄花大闺女被看光了的错感。

    他攥拳抵在唇下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许清欢仍是盯着他胸口那道伤看。盛长安遂又咳一声,拽过被褥往身上盖了一些。

    “我帮你上药。”

    盛长安轻轻“嗯”了一声,待他反应过来以后错愕地回首。

    “嗯?!”

    他试图从许清欢眼里找出嘲讽或者揶揄,但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到翻花抽屉前,轻车熟路地打开暗格取出药。

    纤长的玉指沾取药膏后涂抹在盛长安的后背,药膏的冰凉与她指腹的温热交织,形成一种不可说的煎熬。

    盛长安盘腿而坐双手覆在膝上,一声也不敢吭。

    “你被夺舍了?”盛长安问道。这样的许清欢实在是太怪异,除了夺舍,他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

    “没有,就像你之前帮了我一样。盛长安,我不想欠你什么。”

    “不论是许念,还是姜慕春,又或者是楚清澄。”

    她站在原地侧着身子去为他涂抹药膏,虽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也不算方便。

    “咱家记得当初小主儿为了楚清澄,恨不得把咱家给千刀万剐。怎的如今又改了口?”盛长安的声音很低,他略抬颌,一只麻雀扑腾着翅膀停留在窗边栖息。

    许清欢衣袖上的滚边云纹时不时会闯入他的视线,明明今日天凉,他却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滚烫。

    并非是蝎毒发作,而是一只不起眼的麻雀的啼叫,都能将他的心潮扰乱。轻轻扑腾翅膀,都能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许清欢道:“你想好怎么应付迟澄了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后背的伤基本上都已经涂好了药,就当许清欢想要走上前帮他胸口的伤疤上药时,盛长安朝后一避。她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就要收回时,盛长安说:“这道伤流脓,会弄脏你的手。”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许清欢唇角止不住地向上勾,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强压下唇角回应:“无妨。”

    “咱家记得小主儿可是最怕脏的人,可莫要为了不欠咱家人情,就弄脏自己的手啊。”盛长安的指尖抵在许清欢的掌心将她的手慢慢推回去,铜炉里的玉兰香已经燃尽。

    许清欢也意识到此举的不妥当,微微颔首将药膏递给他。

    “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要调查咱家的过去吗?看在今日心情好的份上,告诉你一点儿。”盛长安抽出红绳,他将鬓前两蹙较长的白发编织成三股长生辫,复而抬眸眉眼间漾着一片笑意。

    许清欢的手一抖,药膏险些从掌心滚落。

    万俟玉部的皇子,皆会将两鬓的长发编成三股长生辫用红绳束起。

    “去查吧,许清欢。就当是我,送了你一把可以杀死我的刀。”

    许娆这几日梦魇缠身,几次夜半惊醒大叫。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惺忪睡眼,梳洗后许娆特地用上她最厌恶的百濯香。

    哪怕用量极少,嗅到时也面带嫌恶。

    往日里许娆从不敢穿明艳的服饰,素色单调让人一览无余,索然无味。而今,她终于可以换上她最喜爱的那套孔雀纹锦猩红缎面裙,珠串玉簪和金步摇一个不落,梳上灵蛇髻,檀唇点朱。玉面扑粉,螺子黛描出上挑的眉形。斟酌许久,许娆才拿起白玉芙蓉耳铛。

    雪腕上的红珊瑚手钏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殷红得让许娆气色也好了不少。

    侍女欢儿恭敬地为许娆拿来外裳,讨好道:“小主今日真是光彩夺目,路过的鸟雀见了小主都会入了神飞不动呢。”

    许娆抬指轻抚耳铛,温婉一笑:“你这丫头,还真是巧舌如簧。”

    “小主这是要去哪?”欢儿询问道。

    许娆垂首时自然地掩住眼底的狠戾,说道:“父皇如今卧病在床,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被取名为欢儿的侍女笑起来时眉眼与许清欢有几分相似,她是最讨许娆喜欢的婢女,圆圆润润得让人瞧了都觉得心情欢愉。

    “陛下若是知道了小主的这份孝心,一定会很高兴的。”

    许娆笑而不答,只拿上一把做工精良的扇子,她摩挲着扇面盛长安所题的字。

    仅是她的名字。

    思过宫是远比华阳宫要偏僻的皇嗣的冷宫,许娆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才走到那儿。乌云就像是一团浓稠的墨渍洇透了苍穹,盘旋在枯树上的乌鸦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声声泣血的啼叫就像一首葬歌。

    许娆昨日便派人打点好了思过宫的侍卫,在踏入思过宫的刹那,那种死寂便令人头皮发麻。现在分明是白日,可宫内却暗的伸手不见五指。许娆被一个丢弃在地上的西王母木偶绊了一跤,所幸她及时扶住桌案稳住了身形。

    “是谁!”

    女人尖利的嗓音让许娆眉头紧皱在一起,才只是一日,许念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或者说,就像是没了魂。

    “这满宫上上下下,除了我,还有谁会来看你?念姐姐。”

    许娆话音脱口时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一日,用讥讽而非谨慎卑微的语气同许念说话。

    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许念发了狂似的朝她扑过来,可又因为视线受阻,狠狠地砸在地上。

    沉重的闷响让气氛变得更为阴森,许念的腿恰巧地磕在了昨夜被她打翻在地的花瓶碎片上。

    “真狼狈啊,念姐姐。”许娆不紧不慢地点燃烛火搁置在桌上,这星点儿的火光在整个硕大的思过宫显得微不足道。但至少,两个人都勉强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才短短一个晚上,许念便已经是一副疯癫模样。她穿着那件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的白色里衣,脸还有些红肿。凌乱不堪的墨发像是被刀割了一般,长短不一。

    许念脸上还有着明显的泪痕,然而眼前的许娆却是打扮得如花似玉。她以往总要用西域进贡的玫瑰露来保养手指,嫩如葱尖。如今许念的指甲里满是污泥,指腹也布上了厚茧。

    她嗅到许娆身上的香味后,表情因为愤怒而接近扭曲。“你.....你竟敢用我的香....这是...这是我的.....”

    她双眸布满血丝,一边撑着身子想要起来,一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许娆的裙摆。“你不过是一个庶女.....有什么资格......用这个香。”

    许娆扬了扬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娆笑道:“你以前想过自己会沦落于此吗?姐姐。”

    许念蜷缩着身子喃喃自语着,许娆又回首瞧了一眼紧闭着的门,锥心道:“姐姐,再高傲的凤凰,被野鸡玷污以后,也会沦落成与野鸡同样的货色。不过您放心.....许清欢,很快会来陪你。你们黄泉下一路相伴,想必也不会太孤单。对了,今晚,我给姐姐找的人,还会再来陪您度过这漫漫长夜。您,好好等着吧。”

    许念眼神涣散地看着许娆,她似乎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腾得一声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

    “不.....不会的.....我是唯一的嫡女,父皇很快就会放我出去的.....很快就会,让我出去....到时候,我一定要杀了你.....”

    藏匿于黑暗中的影卫悄然无声地从窗边翻出去,避开耳目后来到眉间雪。

    许清欢刚巧从青云阁回来,在听完暗卫的话以后,她拿着银针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让她体面地离开,然后,许娆找来的人,不必留。”

    “对了。”许清欢话锋一转,将那枚许娆送给她的簪子取下交到暗卫手里,“把这个,扔到思过宫里去。”

    倘若许娆步步紧逼,那她不得不违背承诺。只是.....盛长安那里不好交代。

    “不过......那又怎样?”许清欢笑着拿起朱笔,在纸上意味不明地画着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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