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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等到盛长安醒来时已经将近黄昏,他起身头痛欲裂,紧蹙着眉头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儿不是青云阁。

    许清欢正卸着头上的发簪,在铜镜里瞥见盛长安以后,将手中的簪子平放在桌案上。“醒了?”

    盛长安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昏睡了这么久。还泛白的脸色算不上好看,盛长安用手撑着床勉强站起来以后,许清欢说道:“你遇上大麻烦了,盛长安。还真是老天开了眼啊,终于要收了你这妖孽。”

    盛长安勉强牵起唇角一笑,“哦?小主儿倒是说说,咱家遇着什么麻烦了。”

    许清欢端详着铜镜里自己的面孔,花颜何其容易凋零。“这会儿,陈幽王和迟澄应该已经要入宫去面见许铮了。”

    盛长安揉按眉心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许清欢将所有饰品卸下后才堪堪回首,启唇:“你安排在军营里的眼线,被迟澄一个一个拔了出来。他和陈幽王能破冰,还多亏了你啊。现在他们两个,估计要来告你的状,本来这几日许铮就在大力清洗司礼监。”

    砰的一声。

    盛长安从榻上摔了下来,许清欢一愣随即小跑上前。盛长安拂开她的手,道:“不可能,我派出去的人.....”

    “魏秋衡已经下了牢狱。”

    且不说上一世许铮至死都没敢反抗盛长安,迟澄当初也根本没有发现他安插在军营里的人,是许宸继位后,许清欢查出来的。

    许清欢话语带着几分嘲弄:“你看,我早就说过,自古宦官乱政,不得善终。”

    “怎么,以为他迟澄真的能把我给拽下来?现在就要跟我撕破脸皮了?许清欢。”盛长安虽是笑着,却说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清欢的目光冷的就像一块冰,她轻轻挑起盛长安的下巴,指腹摩挲过他干裂的唇。“你能被称作九千岁,是倚靠着皇权。你很聪明,知道用丹药来控制许铮,知道用那些腌臜手段来欺骗阿宸。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渗透军营,掌握兵权。但现在不同了,盛长安。”

    “难道你没发现吗?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迟澄本不该在这一年出现,冯禧这个时候早就已经逝去。”

    “现在,迟澄才是许铮最宠信的人。我也不知迟澄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许铮摆脱那丹药的控制。”

    这句话一出现,盛长安强撑着的笑容终于是挂不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清欢,而她只是看向窗外那棵树。

    她正等着盛长安回应,谁知他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脖子怎么了?”

    许清欢一下子就回想起先前的种种,耳朵逐渐发烫。旋即开口:“先说正事。”

    盛长安冷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仍然有些虚弱,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许清欢。你的夙愿得以实现了,不是么?”

    许清欢缄默了须臾,自顾自地摇首:“还未完成。”

    盛长安只当她是在嘲讽,然而许清欢却郑重地对他说道:“我会救你,但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盛长安愕了愕笑出声,他没听懂许清欢的话,或许是他身体太虚弱,听岔了。

    然而她的神情在告诉他,她没有说谎。

    “许清欢你发什么疯!”他突然吼出声来,本来煞白的脸也气的通红。盛长安此时的确是狼狈极了,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腰间,干裂起皮的唇没有一丝血色。

    “真以为我需要你帮我吗?迟澄那厮想扳倒我?做他的黄梁大梦去吧。”

    许清欢一把攥住盛长安的衣襟将他拽向前,她瞪着他一字一句道:“盛长安,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以为你像上一世那样叱咤风云吗?你的确是权倾朝野,满朝文武无不畏惧你无不想要巴结你。”

    “但你看一看前朝每一个像你一样的权宦,沈寂,刘穆,哪一个是有好下场?”

    盛长安鲜少能见到许清欢这样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定义,或者说他不敢妄下定论。她的关切实在是不可多得。

    他扯着唇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能做什么。去见迟澄?”

    许清欢颔首道:“他们现在还没入宫,入宫以后我会让暗卫想办法分开他们,陈幽王不是一个贤臣,只要你开出的条件能比迟澄给他的更高更好,他就会与你为伍。至于迟澄,我一直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也该去求证一番。”

    许清欢起身时盛长安本能地握住她的手腕,问道:“许清欢,你在打什么算盘?这不是你除掉我的最好时机吗?”

    许清欢背对着盛长安,她一袭素衣身姿纤瘦。是啊,这个时候救他做什么?没了他,也就没了所有的是非争端....吗?

    “你还是亲手死在我手里比较好,也算给春荷偿命。”

    盛长安缄默不语许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两人相继无言走出眉间雪。

    一路上所有的宫人都瞠目结舌,不止是因为许清欢只着素衣披头散发就走出来,而且还有她身旁的盛长安,两个人衣衫不整,更别提许清欢脖颈上那鲜明的牙印。

    她已经无暇去多想这些,倒是盛长安罕见地觉得羞耻,遂出声提醒道:“你是生怕那些爱嚼舌根的没有笑料可以说?”

    “谁嚼舌根就割了谁的舌头。”许清欢目视着前方接着说道:“迟澄之前和我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说他在梦里所见的人,与我很像。”

    盛长安轻嗤:“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他喜欢你?”

    许清欢强压下火气,她是看在他现在大风一吹就可能倒下去的份上,才忍了这口气。“既然我们都能重来一遭,那么他会不会也能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呢?盛长安。”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就有大麻烦了啊。”

    这个可能性在目前看来是最大的,盛长安说:“如果我回想起我前世曾经背叛过某个人,那么我这一世还是会杀了她,以免她之后会妨碍我。因为,能够让我背叛,就说明她有让我不顺心的地方,自然不会留着。”

    一个小太监匆匆走过来撞着许清欢的肩膀,他微不可查地靠近她耳畔低语:“已经分开他们了。陈幽王在御花园偏殿,迟澄将军就在华阳宫。”

    “华阳宫.....”许清欢微蹙眉头,盛长安注意到她的表情遂问:“怎么了?”

    或许是巧合吧。

    许清欢回过神来摇摇头,“只不过是以前也会在他进宫时,叫他去那儿议事。毕竟华阳宫偏僻,往来宫人少。”

    他们漫步在羊肠小道终于看见分岔的小路,阳春的海棠比什么都要艳丽,几扇肥绿芭蕉叶同修竹的影交叠在一起,升腾而起的袅袅薄雾犹如谁人眼里的水汽。

    滚烫的夕曛落在许清欢白皙的指尖,不断流转。盛长安仄目去瞥她,才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脚步渐缓,最后停在原地。许清欢看他没跟上来,疑惑地回头。

    “何必为伤过你的人,背弃你的人难过?”

    眼前人的白发被柔和的光晕糊上一层浅金,眼尾上挑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用着认真的语气。他那身绯红的袍子也晕染了浅淡的粉霞,似乎不是在嘲讽,而是认真地询问。

    许清欢答道:“你从何处看出来我在难过?想太多了吧。”

    他知道她不愿承认,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御花园偏殿走去。

    许清欢不喜欢被人看穿的那种无措,当一个人能够知晓你所有的动机,知道你一举一动代表着什么,一个神情便能判断出你当下的情绪。哪怕是伪装,都能轻而易举地看破挑明,就好像赤-身裸-体的被丢进猪圈。

    好吧,的确有过。那两种感觉,是一样的。屈辱而又愤怒。

    夕阳西沉,许清欢来到华阳宫。她踏上台阶推开半掩着的门。

    盛长安走进殿内,可里面空无一人。

    迟澄虽年少,却已经是身长八尺。他背对着许清欢,手扣在剑鞘上。高束起的发看起来一丝不苟,玄衣软靴,闻声回首。

    “长公主殿下来了。”

    许清欢刚要福身行礼,在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后双腿犹如被桎梏了一般。她昂首掩藏好眼里的惊愕,装傻道:“迟将军,你在说什么?”

    迟澄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了,一开始许清欢还能在他身上找到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而今她看他,却又像是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牢。

    迟澄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朝她踱来时还能听见剑在鞘里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他离得越近,许清欢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如果迟澄拥有上一世的记忆,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盛长安和她。

    “没想到的是,长公主重来一遭,却选择和那个阉人同流合污。为了报复我,甚至不惜对杀了自己的人虚与委蛇。”

    他的语气很轻快,听起来却是冰冷的。迟澄接着说道:“迟某有一事骗了殿下,我并未与陈幽王合谋前来告发那阉贼,因为我知道,不论如何,长公主殿下都会对他施以援手。殿下先前对我种种防备,我便一直疑惑不解,如今算是明了了。”

    见状,许清欢也不再同他绕弯子,冷冽的眸光犹如刀片般疱了迟澄全身,有怨恨,也有无奈。“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殿下忘了,无意义的问题,迟某从不回答。”

    许清欢有些恼火,喝道:“那你找本宫来,有何目的?”

    迟澄以前见过不少次许清欢发脾气的模样,但是她在他面前总是隐忍收敛,如今也算是得愿以偿,见了她被气的面红耳赤的模样。

    他朝许清欢伸出手,一把扼住她的后颈将她拽向前,随后慢慢地俯身下去。

    鼻尖相抵,呼吸交融。似警告,似揶揄。

    “殿下是想和那阉狗为伍,来报复迟某吗?”

    许清欢想要挣脱迟澄的桎梏,却被他扼得更紧了些,疼痛从后颈逐渐蔓延全身,对上迟澄那双幽深的眸子,一种无言的愤怒萦绕在心头。

    有被背叛的愤怒,有爱而不得的痛苦,以及最后.....

    “注意你的言行,他不是什么阉狗。”

    许清欢冷声道:“你放出假消息入宫,就是为了引我来印证,你的猜想是否正确。”

    迟澄没有否认,“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机敏。我对殿下有愧,因而最后一次提醒殿下,自古宦官乱政不得好死。与阉党同流合污的,亦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始终扼着许清欢的后颈,像是野狼将獠牙刺进猎物的脖颈般,带着独占欲。

    “迟澄,还是没恢复记忆之前的你,更讨喜一点啊。”许清欢的言语极致嘲讽,不知为何,从前的情意在这一刹那全然消散。只留下,难以消弭的恨。

    “放开我,迟澄。”

    然而迟澄仍然是没有松手,他凝视着许清欢的双眼,想要从里面寻出些什么。可他所能见的,唯有恨意。

    迟澄扯着唇凉薄一笑,他反手将许清欢甩在墙上,单手便能扣住她两只手,高举过头顶。后背狠狠地撞在镶嵌着各式各样珠宝的墙上,许清欢闷哼一声恼羞成怒用力地想要挣脱。“迟澄你放肆!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那个阉人狼狈为奸!”他颈侧的青筋凸起,怒吼出声。

    许清欢抬起腿用力地踹了他一脚,可迟澄也只是强忍着痛继续质问着她。

    “迟澄!”许清欢咬牙切齿地喝道:“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不够吗!”

    “杀你的人是盛长安!与我何关!你宁愿和杀你的这个阉人狼狈为奸,也要报复我对吗?!”

    迟澄又突兀地笑出声:“殿下,我的确是放了假消息误导你的那些暗卫,让他们以为我和陈幽王一起来,好让你用计分开我们,也方便我分开你和盛长安。”

    他话锋一转:“但是,魏秋衡下狱,处以凌迟之刑。你猜,下一个是谁?况且,我虽是放了假消息,但也已经面圣。那枚朱印,还在殿下手里。皇上,也已经知道了。”

    “盛长安在军营里的爪牙被我一个一个拔去,我也寻到了能让陛下脱离药瘾的办法。朝臣巴结盛长安,畏惧盛长安。可他们一旦发现他已经大不如从前,对他们难以造成有力威胁以后,就会出现墙倒众人推。除掉他,要比上一世轻松得多。”

    许清欢宛若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一般,她下意识地摇首,唇角抽搐了几下。她尽可能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想声线还是颤抖得不行。

    “你究竟要做什么?”

    迟澄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许清欢颈侧的牙印,讥讽道:“殿下,您现在这副模样,不就是将自己献给了盛长安吗?”

    “直到现在,您都还在担心那个阉狗。”

    许清欢心乱如麻,她觉得自己只怕是疯了,不仅是在担心盛长安,也在担心魏秋衡。

    因为魏秋衡死了,于盛长安而言绝不是好事,更何况江春来若是知道了,只怕是痛不欲生。

    “那我呢?迟澄。”

    迟澄被许清欢的话问得一怔,许清欢捕捉到他的犹豫,意味不明地露出笑容:“不杀了我吗?”

    迟澄闻言沉寂了许久,他很清楚地记得上一世,那颗种在心里的种子吸收了所有的雨露,却在她死时才生根发芽,等到他回过神来时。故人,已然逝去。

    最后,他缓缓松开桎梏着她的手。

    就在他要启唇时,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

    “还望将军,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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