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蔷薇

    昏沉的夜色中,连绵的细雨裹着风的呼号声斜斜地往窗户里头钻,一条条极细的雨丝划过透明的玻璃,很快氤氲了夜幕。

    客厅里灯火明亮,姜茸收腿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抱着果盘,往嘴里面无表情地塞樱桃。

    嘴里的樱桃当成了李子,一颗接着一颗,咬得嘎嘣脆,汁水四溅。

    电视上,正播放着热门的电视剧。

    男主女主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手牵手散步,原本画面都冒起了粉红色的泡泡,下一面忽然出现了班主任的脸。

    “早恋影响学习,不知道吗!”

    姜茸脑袋正在放空,思绪被这句狮子吼一瞬间拉了回来。

    她心里的烦躁、郁闷好像一霎全都找到了出口。

    傍晚的画面历历在目,姜茸胸口剧烈起伏着,把果篮顿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站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胸,也学着教导主任的口吻,气鼓鼓地说道。

    “对啊,早恋影响学习,不知道吗!”

    稚气又带着薄愠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却唯有长久的安静与沉默回应她。

    姜茸洗完澡躺在床上,揽过旁边的大兔子,把腿放上去,压着软乎乎的被子。

    然后望着天花板发呆。

    与起初的怨怒不同,心里似乎有点酸胀。

    好像一块吸饱水汽的海绵,哪怕怎么捏,都会流失出一点莫名的难过情绪。

    姜茸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又隐隐觉得心好像不受控制,陷入了巨大的怅惘中。

    那种无力感让她感到恐慌,甚至还有点生气。

    不仅仅是生自己的气,更生楮知白的气。

    如果不是他跑去跟人约会,就不会害得她白白等人,她也不会不高兴。

    总之,都怪楮知白。

    都怪他。

    姜茸抱着大兔子,时不时地捶旁边的被子两小拳,嘴里嘟囔着,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到了天亮。

    苏岚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拍了拍她的屁股,“小懒虫,太阳都晒进来了,别睡了,陪妈妈去趟批发市场。”

    “去那干嘛啊?”姜茸揉了揉自己睁不开的眼睛。

    “明天你舅妈来做客,我们去买点干果回来。”

    “啊?”姜茸呜咽一声,脸苦得跟酸黄瓜似的,心里默默流泪。

    苏岚有出门磨蹭症。

    原本两个人脚都已经迈出大门,苏岚哎呀一声,又跑回自己房间抹口红了。

    姜茸背着自己的帆布包,倚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包上的唐老鸭玩。

    那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沉稳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姜茸下意识抬头,脑袋还没有完全抬起来时,忽然反应到什么,保持着半低着头的姿势,身体转了个弯。

    进去,

    手轻轻一推。

    “砰——”

    这动静把苏岚吓得口红都抹歪了。

    楮知白在原地顿住,掀起薄薄的眼皮,往那镂空的铁门看了一眼。

    只看见一个矮矮的背影。

    头上戴着一个奶黄色的鸭舌帽,身上穿着背带裙,腰侧贴着一个斜挎包。

    似乎是要出门,不知道是不是罚站,孤零零地站在玄关口。

    只停留了一两秒的时间,楮知白淡淡地收回眸光,径直抬腿下楼。

    他今天约了人——郑海。

    “不是我说,我在婺城从小长大,我爷爷就是干裁缝这行的,全婺城,就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定制西装的老店了。”

    “你最好不是在吹牛。”

    郑海听见这话,倒也不会不乐意,眉毛得意一挑,“等着瞧好吧您。”

    婺城一中周围建了很多楼层,有的是后来开发商为了盈利规划的住宅区,而更多的是原本坐落在四周的老城区。

    巷子便是入口。

    走入其中,就仿佛进入了迷宫。

    穿过弯弯绕绕的石板路,郑海最终脚步停在一家青灰色的平房门口。

    门口种植着一颗李子树,鲜艳的果子点缀在绿叶之中,压弯了树枝,而树干的表皮呈褐色,凝结着黑色的分泌物。

    二楼的葡萄架已经完全干枯,白色的墙壁似乎被岁月猛烈冲刷过,留下了斑驳的污渍。

    楮知白抬头打量,狐疑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百年老字号?”

    “别看房子不怎么样,人手艺是真不错,还是早年从国外回来的呢,很多西服都出自他。”郑海一边念叨,一边扣了扣木门上的锁环。

    铁质的锁扣在木门上发出厚重的声音。

    里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郑海吊儿郎当的笑容僵在脸上,看了楮知白一眼,干笑一声,“这小老头以前都在家的。”

    他转过头,脸上表情再绷不住,用力地扣了扣门,冲里头喊道,“大爷,大爷,你在家吗?”

    “大爷,大爷?”

    急切的声音在深远的巷子里很快被吞噬,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风声。

    楮知白望了眼那葡萄架,思绪忽而停顿下来。

    得到答案又如何?

    在急躁的叩门声中,他心里那点隐秘的焦躁感渐渐平息下来。

    郑海像个猴子似的,在围墙底下上蹿下跳,楮知白拉住他的胳膊,“走吧。”

    “不找了?”郑海不甘心。

    楮知白撇他一眼,“人也不在,你找谁?”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楮知白就抬腿走人。

    郑海手上正搬着块大石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苦着一张脸,“那你答应我的西装,还算不算数啊?”

    --

    周日下午,舅舅一家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家门口。

    苏辛泰个子高,常年爱饮酒,肚子也变得圆滚滚,笑起来很像一个弥勒佛。

    而苏悦,今年十一岁,随柳方琴生,长得瘦小,看着像是只乖巧可怜的小猫。

    姜茸连声喊人,“舅舅好,舅妈好。”

    “唉,溪溪都长这么高了呀,半年不见,感觉你都是个小大人了,要不要再试试举高高?”

    姜茸立马恐惧地躲在爸爸后面摇头。

    这算是小时候的黑暗记忆了,没回她都担心得要死,生怕摔成肉泥,偏偏大人就喜欢把她抛到半空中。

    姜振林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头发,笑了笑,“她现在都很沉了,哪像小时候,快过来吃饭。”

    两家人坐在桌上,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饭,舅妈难得没拿成绩出来说事。

    姜茸心里的大石头渐渐放下来。

    午饭过后,姜茸和苏悦坐在客厅沙发上吃西瓜。

    正看得起劲时,柳方琴走过来,柔声道,“悦悦,看这么久电视伤眼睛,你去书房写会作业放松下眼睛。”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姜茸闻言,猫了猫身体,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半小时后,柳方琴又走过来,声音有些惊讶,“溪溪,你怎么还在看电视啊,悦悦都把卷子写完了。”

    “你要不跟悦悦一起回书房去,写会作业,两个人比比赛看谁写得又快又好。”

    听到这熟悉的套路,姜茸脑袋立刻如拨浪鼓似的摇头,西瓜都来不及咽下去,忙不迭说道,“舅妈,我作业在学校写完了。”

    “噢……这样,”柳方琴语气有些失望,然后又追问道,“课外作业呢?”

    “……”

    姜茸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舅妈,我没有课外作业。”

    柳方琴目光顿住,一副“难怪如此”的表情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那你先看,我去检查下悦悦的作业。”

    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姜茸心底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原本熟悉的客厅,因为舅妈的到来,似乎空气都有些灼烧起来。

    姜茸坐立难安,干脆关了电视,打了声招呼,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眼下正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刺眼焦灼,会把皮肤晒得更黑的。

    姜茸为难地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左边那扇铁门。

    正纠结中,那扇铁门吱嘎一声,自己开了……

    像是电影满放的镜头,过了几秒,楮知白提着个黑色的袋子,从门后走了出来。

    青灰色的T恤,肩膀处已经被水渍浸得深了一层颜色。光线薄薄地打在他脸上,更将他的五官映照得晦暗不明。

    似乎刚洗过澡,身上还留有沐浴的清香,头发上的水没擦干净,一滴凝聚的水珠从冷峻的下颚弧线坠入锁骨。

    姜茸看着那颗水珠,人也愣了下,喉咙不自觉地咽了咽,反应过来时,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一瞬间扭过头。

    准备转身就跑。

    “站住。”

    低沉凌冽的声音钻入耳中,姜茸懊恼地闭了闭眼睛,霎时停住了脚步。

    过了几秒,她听见楮知白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不重,踩在地面上,不疾不徐,一如本人的性格。

    楮知白走到她跟前,目光扫过她揪着的手,声音低低淡淡,透着几分不解,“你见到我跑什么?”

    姜茸撇了撇嘴,嘴硬道,“我没跑啊。”

    “……”

    确实没跑。

    还没有机会跑就被抓住了。

    她穿着T恤短裤,身高堪堪到他手肘的位置,从这个高度往下看,皱着的五官一览无余。

    满脸都写着较劲两个字。

    “好,”楮知白继续问,“那你早上,看见我就把门关上是什么意思?”

    “不想看见我?”

    他语气一下变得冷淡,似乎真得生气了。

    姜茸有些不知所措,她有点怕楮知白因此讨厌自己,但是更不想说出实情。

    在这种别扭又复杂的心境里,姜茸脑子飞速运转,好几秒钟后才憋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我近视。”

    说完,她眼神心虚地往上瞟,然后看见楮知白眼睛眯了起来。

    “……你近视?”

    “嗯。”

    “多少度?”

    “啊?”姜茸眼睫毛慌乱地眨了眨,试探性地说道,“三、三百?”

    楮知白没吱声,就那样看着她,眼尾难得地染上了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意看着有点冷,似乎一眼就戳破了她的谎言。

    姜茸难堪地低下头。

    楮知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印象中那个一见面就喊她哥哥的小姑娘并不是这样的。

    他半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耐心问道,“为什么要撒谎?”

    但这话落在姜茸耳朵里,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的声音低低淡淡,原本就带了点严肃的味道,此刻用上撒谎这个词,更是把事件的严重性上升了一个等级。

    姜茸委屈地有点想哭。

    偏偏楮知白沉敛的声音又追了过来,“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吗?”

    她刷地抬起头,稚气地较劲道,“那你也不对。”

    眼前的小姑娘嘴巴微微撅着,看着像是赌气的样子,可眼尾却有点泛红,似乎已经在强撑着情绪跟他对峙。

    楮知白洗耳恭听,“我怎么不对?”

    “你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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