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顾瑾言背着叶初久朝山那边的祠堂走去。一路上叶初久在背后也不安分,两只手胡乱抓着顾瑾言垂下来的长发,左摇右摆,时常打成蝴蝶结的样子。

    叶初久玩的不亦乐乎,“咯咯”地笑声响彻山谷。

    顾瑾言见阿久玩的高兴,也不恼,只是说些毫无威胁力的恐吓,还不时俯仰侧转,初久重心不稳,惊叫连连,这才老实安分些。

    虽说不嬉笑打闹了,她的内心仍没有轻松下来,不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经过的行人。

    慈云山背部人烟稀少,一路上来没有看见太多人,大部分都是身穿道袍的道士,衣服款式和瑾言略有不同。

    初久记起瑾言前些年入了南安门下,成了师父的俗家弟子,但终归与正规弟子有别,大家总还不以寻常规矩约束瑾言,称呼的方式多半也是喊一声“顾公子”。

    他待人有道,客客气气,言谈举止进退有度,毫无瑕疵,但总给人距离感,像是夜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皎月。除了师父和自己,他似乎对其他人都很疏离。

    这样才好呢,叶初久美滋滋的想。顾瑾言那么好,原主是个有眼光的,要是他能永永远远和自己在一起,哪怕把他藏起来她都在所不惜。

    身下的人动作停滞下来,叶初久回过神,发现顾瑾言在一排花架前停了脚。

    “下来。”

    瑾言语气温柔,但是声音清晰,中气十足。

    初久贪恋安逸与温暖,装作疑惑的样子“嗯”了一声,眯着眼,却没有再多半分动作。

    “听话,阿久,前面就是祠堂了,南安师父就在里面拜祭先师,你若是想让她罚你打扫庭除,你尽可撒泼耍赖。”

    瑾言话中带了些威胁的意味,但总凶气不足,颇多无奈,反倒像是在哄一只小动物。

    叶初久麻利地跳了下来,撅着嘴,

    “你就会拿师父吓我。”

    嘴上说着,还是摆出恭顺的模样,环顾周身,整理衣裙。跟着昂首挺胸,迈四方步不紧不慢的顾瑾言身后,垂头丧气。

    顾瑾言这是拿准了初久的七寸。

    叶初久爱玩,小时就和男孩子厮混在一起,常和他们打架,却总武力不济,被人欺负了去,成日跑到瑾言面前哭鼻子。

    顾瑾言也不好太过训斥,只是给南安师父通风报信。师父盛怒之下就会责罚初久,虽说大多都被瑾言揽了下来,但在这野猴子心里立了威,成了紧箍咒。

    这一来二去,叶初久总算收敛了些,不似从前整日胡闹。

    她现在就摆出一副奔丧的表情,五官拧成了麻花,两只手藏在背后不停搅动。顾瑾言一回头,就看见她缓慢地挪动脚步,极不情愿的样子,可怜兮兮。

    瑾言了解阿久,不动声色将她紧张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见初久难得乖巧,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叶初久生气地抬头。她都怕成这样了,哥哥还笑。她摆出一副愠怒的表情,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顾瑾言笑得很灿烂,清澈的双眼眯成两道月牙,脸颊的梨涡浅浅浮在表面。虽不露齿,嘴角微仰,却好似合着春光,笑进人心里。

    我哥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初久在心里腹诽,做出了精辟的总结。

    瑾言看着阿久张着嘴呆头鹅一般的模样,心情好极了。他大步流星走到阿久面前,微微弯腰,和初久平视。

    叶初久觉得自己的心急速跳动着,时间好像停滞了,瞳孔中倒映的自己,慢慢放大。

    她被她哥的美□□惑了。

    顾瑾言在合适的距离停了下来,伸出手,微笑着,快速有力地在女孩的头顶胡乱揉了揉,飘飘然走了。

    叶初久:“……”

    “顾瑾言!你摸狗呢!”

    她顿时涨红了脸,恼怒极了。提着裙裾,风风火火往前赶。

    前面那人依旧如清风朗月,恍惚遗世独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却也甩了叶初久大段距离。

    初久咬牙切齿跑了过去,却不料顾瑾言突然停住了脚步,她一个不小心,头撞到了他紧实的背部,直接坐倒在地。

    “叶静思,成何体统!清静之地,岂容你放肆!”

    叶初久扶着额,摇摇晃晃站起来,却见面前一人满面怒容,怀中抱一拂尘,身着灰青衣裳,整个人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

    中年女子面容保养极好,但看得出也是历经沧桑,叶初久不敢与那目光凌厉的眼睛对视,从里面散发出的,是不近人情的生冷和探寻。

    “拜见师父。”

    瑾言双手作揖,弯腰垂眸,十分恭敬。他还不忘用手肘轻轻触碰初久,叶初久得了暗示,才战战兢兢扭了扭,唯唯诺诺,

    “给师父请安。”

    南安师父直接用拂尘敲了一下叶初久头,初久抱着脑袋,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嘶,……好痛……弟子知错。”

    “静思,为师当初赐你法号就是希望你静思己过。如今你遭此大难,不在房中养着,还跑出来胡闹。”

    “弟子这不是想师父了吗,特地来此拜安。”

    “油嘴滑舌!”

    南安师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头指了指在旁边木头人一般,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顾瑾言,才有了一点好脸色。

    “你若是有瑾言的半分努力,也不会没有半点长进。你平日可要向瑾言学习,莫要让为师替你担心。”

    “谨遵师命。”

    叶初久不情愿地应声,眼角却斜觑看着顾瑾言。看见他虽是低头,脊柱却没有半分弯曲。

    目送着师父离去,他才站起身,眼角遮不住的笑意。

    方才一席话顾瑾言系数听了去,在那里低着头憋笑良久,怕再耽搁一会,就该出声了。

    他故作玄虚地用衣袖掩住口鼻,咳嗽了一声。叶初久没理他,鼓着圆滚滚给的腮帮子跑了,还不忘回头送一个眼刀。

    “没想到我家阿久度量如此小,”顾瑾言在后面说,“兄长给你道歉。”

    见初久没反应,他试探说了一句,

    “可惜,本来今晚想吃烤鱼的,现在只能自己去了。”

    话音刚落,急速前行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脚步,猛然回头。

    叶初久扬起傲娇的脸,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

    “两条!”

    “成交!”

    无数个夜晚,顾瑾言都会带着叶静思,走一条偏避的小路,七拐八拐到山中的云湖旁烤鱼。

    叶静思会拉着顾瑾言的手,去追在空中纷飞的萤火虫。那些小虫子亮晶晶的,像是小灯笼,照亮了他们的童年。

    “瑾言哥哥,你看它们好美。”

    小女孩伸手指着天空,暗黑色天幕的一角被莹黄色的亮光充斥。

    “阿久喜欢吗?待我为你捉几只。”

    小男孩老成的撸起袖子,却被女孩拉住衣角。

    “不要捉它们。它们飞的开心,是因为它们和家人在一起。阿久虽然没有爹爹娘亲,还是想它们能一直相伴,永远不要骨肉分离。“

    男孩听罢松了手,“阿久既不愿,哥哥就不做。哥哥会在阿久身边,不会让你孤单的。”

    两个小孩子手牵手笑着往河边跑去。

    这是叶静思最幸福的回忆。

    顾瑾言挽起袍子,折了根树枝,把顶端打磨锋利。他褪了鞋子,站在湖边,专注地盯着湖面,仔细观察着泛起的涟漪。

    手起,枝落。顾瑾言把树枝高高举过头顶,一条活鱼还在顶端摆尾。

    叶初久坐在石头上静静看他,看他扬起的笑容。

    叶静思已经不在了。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孤魂,恰巧寄托在这个身躯,还占有他人的回忆。

    她低下头,躲避顾瑾言清澈温暖的视线,拿起火折子,将一堆早已找好的柴点上。火合着烟袅袅升起来,同时还有树枝噼啪的声响。

    顾瑾言捉够了鱼,穿在木架上,放在火上翻转,很快就散发出诱人的馨香。

    “快尝尝,小心烫。”

    他将烤好的鱼递给初久,自已一口也没吃,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初久,让人不忍心拒绝。

    初久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鱼肉鲜嫩,因为是刚从湖里捞出的,肉质弹滑,带着烤火的果木枝的味道,让人食欲大开。

    有这样的一个哥哥还真不错。叶初久承认,这几天她对其他人都怀有戒心,生怕他们看出自己的身份,总是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模仿叶静思。

    可是在顾瑾言面前,她并没有刻意伪装。这个男子对她好,无关风月,只在人心。她自然喜欢他,依赖他。

    在他身边,她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心安理得的耍赖、使性子,做她长不大的妹妹。

    可能在叶初久的内心,她实际上也还只是个任性的女孩。

    南安沿着鹅卵石路拐进小院,还没进门就被容姨拦住。

    “你这是?”

    容姨面有难色,“师姐,那边来人了。”

    南安听言,房门未进,直接匆忙赶去了正厅。

    厅内几个小厮垂头立着,整齐排列在两旁。屋内梨花木桌旁坐着一位锦衣华袍的中年男子,自顾自把玩着手里光亮的佛珠,一颗一颗,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看到南安师父走进门,中年男子不慌不忙站起来迎接。

    “叨扰师父了。”那人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叶家主造访寒门,不胜荣幸。”南华淡淡回应,语气并不热情。

    “不瞒师父,鄙人此次前来,是想接回愚钝的侄女初久。”

    “虽说静思秉性顽劣,但在老朽这儿,也算安宁。回到叶家,以她的个性,怕是只会添乱,扰了家主清静。”

    “师父说笑了。骨肉团聚,人之伦常。况且将三小姐留在这,叶府的脊梁骨也要被世人戳破了。”

    南安并未答话,只是甩了甩手中的拂尘,给衣衫掸了掸灰。

    叶家主倒也不急,束手立着,继续拨动佛珠,静静等着。

    “若是静思想回去,那便回去吧。只不过,还劳烦叶施主答应老朽一个要求。”

    “师父请讲。”

    “让瑾言跟静思一起回去,静思这孩子心性不稳,让瑾言看着她,我还能放心些。”

    中年男人微微皱眉,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似是有些为难。

    “这……也好,叶家不缺这一双碗筷。“

    南华师父请叶家主去客房休息,吩咐容姨去叫初久和瑾言。

    容姨犹豫着,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师姐,静思这孩子性情单纯,怎能去云都那龙潭虎穴?“

    南华点上一支香,在蒲团上跪下来,闭上眼对着先祖虔诚拜了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你能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剩下的路,就要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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