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束了五小时高铁，潇潇走出K市北站，感到一阵来自海洋的凉意。

    天色渐暗，整个世界是温柔的蓝紫色，伴着点点星星与一抹浅浅的月牙。远方树木刚刚萌生出繁密的叶，远看如绒毛聚拢成一团，不由得想揉进怀里。潇潇心底泛起不真实感。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外婆家。顾不得那些细微的感受，潇潇打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虽然只有六公里，但潇潇在心里抉择了好一阵，最后想到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太偏远，女孩子夜晚打车到那里不免有些危险，便在心里浅浅叹了口气，踏上了开往外婆家的末班公交车。

    公交车沿着曲曲折折的城郊公路行驶，饶了很多弯弯的小路，最后停靠在镇上破旧的站台。潇潇拽着行李箱，闻着附近村庄好闻的炊烟味道和植物的清香，准备继续导航去往姥姥家的村庄。

    可这时，手机屏幕一黑，再按键却总也亮不起来。

    潇潇吓出冷汗。这可怎么办？手机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现在离姥姥家还有一段路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熟悉的地方都需要借助导航。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她决定只能问路了。

    潇潇一边在心里埋怨手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差错，一边鼓起勇气，终于找到一个看背影年龄相仿的男孩。男孩背对着潇潇，衣着宽松，侧身倚在路灯杆上，头朝上仰观察着一株盛放的花树，很沉浸的样子。她摆出最温和的笑容，问道：“你好啊，你知道附近的望海村47号该怎么走吗？”

    晚上八点，村里偶尔穿来犬吠声，昏昏暗暗的路灯下，潇潇看到这个男孩慢慢转过头。

    “迷路了？”他右边嘴角微微上扬，问句带着嘲笑的味道。

    “是啊。”潇潇叹了口气，看向男孩的眼睛。他好看的双眼皮呈不明显的上挑状，碎碎的刘海被风吹起一半，另一半盖在额头上。

    “叫我声哥哥我就带你去。”

    潇潇一瞬间石化，然后笑出声来。

    “这是什么人间油物，一定是平时霸道总裁文看多了。”潇潇一边想一边憋不住的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礼貌，努力想停下来。不料又撞上他微微上扬，又浅浅弯起来的眼睛。

    “喂，我问你，你笑什么啊？”男孩表情却是似笑非笑。

    “我不知道。”潇潇也不介意，她抿着笑意盈盈的嘴巴，抬头看他。

    下一幕便是潇潇拽着行李箱跟在男孩后面，男孩把外套搭在肩上，揣着兜悠闲地往前走，夏天的夜晚弥漫着自由散漫的气息。

    慢慢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片海，隐在夜色中。

    氤氲蒸腾着咸咸雾气，远处的灯塔亮着微弱的光。

    潇潇震惊望海村竟然和海挨得那么近，看到男孩停住了。他望着面前的大海沉默了好一会。

    潇潇全当是文艺中二少年的对月抒怀，不敢靠得太近打扰他，便停在他身后一米处握着胳膊耐心等。偶尔抬头望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月辉洒在发丝上，他的碎发镀了一层金色。

    “能听到大海的哼唱吗？”少年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除了浪花拍岸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潇潇愣住了。

    “听不到算了，继续走。”男孩回头看了潇潇一眼，又是似笑非笑。

    潇潇满脸黑线。从没见过这么文艺，这么中二，面瘫还装酷的男生。

    她全当遇到了一个冷面幼稚鬼，心中感叹：“不管他什么样先把我送回家再说！送我到家就是好人......”

    然而继续沉默着沿海走，忽然潇潇想到什么，她开始好奇。

    “喂，你刚才说，大海的歌声......”

    男孩微微侧过头，头发的都斜向一边，却不看她：“想知道？”

    潇潇不愿配合这个中二少年表演，也高傲起来：“不想。”

    然后又是沉默。

    “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海风吹得潇潇全身潮湿，像是蒙上一层微咸的雾。

    “之前学过一篇古文，大意是，金星伴月的夜晚，偶尔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原理大致和......海市蜃楼类似。”

    “是吗？”男孩还是向后侧着头，却不转过来：“那你想听吗？”

    潇潇开始发挥聊天加胡扯的本领：“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想听听啦，不过只是出现在古文上，真实性还有待考究，估计现在人们都听不到的。诶不过海市蜃楼我倒是在网上见过，你刷视频看到过没？就是在沙漠上忽然出现一栋......”

    话还没说完，潇潇感觉自己拉着行李箱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覆上。

    潇潇愣住了，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他的手好温暖，试探般盖在她已经雾蒙蒙潮湿冰凉的手背上。

    那么柔和，让潇潇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喊抓流氓。

    潇潇任他握着手，想到很久很久前，大概是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柔和地牵着她的手，站在大礼堂木质高高的舞台上。四下无人，观众席空荡，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木质地板的暖光的暖，眼中尽是温暖的色块。

    可那个人是谁？他说了什么？那时发生了什么？

    潇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十四五岁的记忆仿佛是一片空白，只零星闪过某个画面，某个声音。

    只记得那天四下无人，却听到了大提琴的演奏。木质沉香般的厚重，虚幻与现实交接，悠扬在她的十八岁。

    忽然，潇潇好想哭。

    耳边竟蓦地传来一阵柔美的旋律。她睁开泪水蒙住的眼睛，夜色下的海更模糊。

    可那声音，分明来自面前的大海。

    均匀地来自每一个角落。那是女性的哼唱，轻轻柔柔，像年轻的母亲在安慰沮丧的小孩。

    潇潇心里泛起酸涩的感动。她憋不住眼泪。一滴眼泪落下来，然后是两滴，落在男孩手上。泪滴是陨落的星星，不经意撞在了松软的土壤，于是也变得温柔轻盈。

    “你怎么哭了？”男孩的语调变得轻而平缓，似乎有安慰之意，他弯下腰，看着左手手背挡着眼睛的潇潇。

    潇潇不说话。她只是流泪。男孩覆着她的手的那只手慢慢拿开，她耳边旋律随之缓缓停止。

    眼泪却停不下。她安静哭到鼻塞，朦胧中听到男孩的轻声埋怨：“真麻烦，我拿行李箱，你跟着我走。”

    于是那天晚上的村子里，一个男孩走在前面拖着行李箱，后面跟着默默流泪，还在吸鼻子的女孩。

    2

    后来的几天潇潇践行着自己“修身养性”的原则，一天又一天被老电视和帮助外婆的家务填满，一到傍晚就倚在藤椅上晒太阳看书。阳光在这座小村庄都会更温暖一点，颜色更浓一点，不知是不是幻听，听外婆絮絮叨叨讲话的过程中，偶尔闭上眼睛还总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这段时间，除了偶尔浅浅地浮上心头的伤感，她的心里无比平静。

    直到那天傍晚她闻到一股燃烧的气味。

    味道越来越浓。潇潇从躺椅上站起来，嗅着寻找源头。门口正中央蹲坐着一只黑白花小狗。它见潇潇出来，忙跑过去扯她的裤腿，然后边不时回头看，边向前跑去。潇潇紧跟着它，跑过附近的小河，远远看到火燃烧在堆积在草地的一座像是谷堆的什么东西上。

    空气里漂浮着烟尘，潇潇站住观察火势。小狗转回头，开始焦急地叫。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潇潇想。她继续紧跟它奔向失火现场。

    越靠近草地，越能感觉到烟雾的厚重，呛得她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却依旧向前跑着，虽然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她，直觉却告诉她无比重要，如果不到那里便会后悔的那一种。

    终于，她在燃烧的谷堆旁，看到了四肢展开平躺在草地上，手里握着半瓶啤酒酣睡的少年。

    他离快燃尽的谷堆只有三四米的距离，手里的绿色易拉罐表面淌着水滴。漫天的烟尘里，他的存在竟有一种莫名的协调。

    小狗靠近他蹲下，开始吐出舌头喘气。

    潇潇也靠近他蹲下。男孩的眼睛自然放松地闭着，潇潇觉得他似乎在做一个很甜的梦。

    不知为何她开始脑补睡美人的剧情，王子望着熟睡的公主，慢慢靠近，然后，慢慢地，亲下去......她立刻叫停自己，晃晃脑袋：别想了你快别想了。

    她轻轻戳了戳男孩的肩膀，又轻轻推了推他，却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她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来回晃动，喊道：“着火啦！醒醒快醒醒！”

    他像是被潇潇吓醒了，睁开惺忪睡眼，可往左瞟了一眼后，又缓缓闭上......

    潇潇无语极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怕什么，离我们远着呢。”男孩先开口了。

    潇潇更无语了。

    “你还是先起来吧，着火的时候毒气都会下沉，你躺在这里怕是会中毒的。”潇潇给出了中肯的建议。

    好在男孩接受了建议，他缓缓坐起来，然后抱起小狗，动作里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

    “你还是很怕中毒的嘛。”潇潇坏坏地笑了。

    “你要不要坐过来？”男孩眼神微斜，靠向左边，给潇潇让好了位置。

    “坐我右边，这样等火过来，先着的是我。”

    潇潇再次被逗笑，顺势坐在了男孩右边。

    春天下午烟熏的味道混着青草味，两人坐在燃烧的火旁，那一刻潇潇不知为何无比平静。

    那天两人看着火慢慢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小堆灰烬，从中冉冉飘出白烟。然后天边烧起鲜红的晚霞，随之暮色四合，天色慢慢暗下去。

    “我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男孩突然问道。

    “我初中是在这附近读的。”潇潇答道。

    “所以？”

    “我最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被困在茂密的森林里，密不透风，让人窒息。心理医生说我压力太大了，让我gap几个月。而这里是个很美的地方，有山有海，我想在这里找到平静。”

    “你初中过得很快乐吗？”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找不到那时候的很多记忆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记忆像被谁偷走了，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想不起。”

    “似乎有这样的记忆小偷。善良的小偷会偷走不好的记忆，而你美好的瞬间，也有神力替你好好收藏。”

    “我没听说过。”潇潇摇头：“因为我比较成熟。”

    “所以你是在说我幼稚？！”宋松依然是没什么表情，却抬手弹了一下潇潇的额头。

    潇潇立刻弹回去：“我说你，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真是幼稚小孩。”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路灯昏黄地亮起来。

    “你记得那次我带你听到的大海的声音，你能与那旋律共情，说明在你被偷走的记忆中，一定有一些忧伤的时刻，你不愿想起来。”

    “忧伤的时刻？”

    “是的，也许是某个善良的小偷，不想让你受忧伤的折磨，所以偷偷藏起了那些记忆。”

    潇潇听着宋松的话，默默沉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神奇的事情，有人否认，只是因为他们没在机缘巧合间遇见过。”

    潇潇点头：“我相信的。我相信有人类会和猫咪对话，天上会落下沙丁鱼和蚂蝗，夜晚能看到幻影。这些我一直相信，哪怕之前从来没在机缘巧合下遇见过。”

    “你看天这么暗了，我要回去了。记得我，我叫林潇潇。”潇潇站起身，挥手告别。

    “早就知道了。”宋松说着，又将手放在脑后，躺在了草地里。

    潇潇没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

    那天潇潇是在久违的，不可名状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梦里走进一片茂密的森林，看到宋松还是揣兜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他转过头来皱着眉问潇潇：“你怎么来了？”

    潇潇来不及回答，一阵狂风夹着沙砾刮来，树枝开始摇摆。宋松抓住潇潇的手便开始奔跑。

    “跟我一起出去。”他喊着。

    潇潇一边往外跑，一边听着来自森林的声音。那声音像来自很多很多人，却无一不是沮丧而悲伤。不知为何，潇潇的心像被谁攥紧，眼泪从眼眶奔涌出。

    “我跟你走。”潇潇流着泪，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风声呼啸入耳，潇潇却望见茂密的森林边缘开始有丝丝阳光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