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

    傍晚，夜黑得很慢。

    浮躁的一日终于慢慢清净下来，透明的风也变得温和与清凉。

    公交站台的座位上落满了余晖。

    一双洁白小腿暴露在阳光下，脚尖偶尔轻轻点地。

    直达学校的公交车迟迟不来，许雀从腿上的书包里拿出本英语字典，在心中默读明天课上要背的单词。

    影子逐渐拉长，公交车站上的人越来越多。

    挤着挤着，有人不小心踩到她的脚。

    许雀低头，看到白色帆布鞋上的黑色脚印。

    踩到她的人往后看了一眼，见到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就没说什么。

    没一会儿就从她身前离开，上了一辆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许雀默默盯着那脚印看了一会儿，脑中冒着“shoes”、“offensive”和“clean”，过了半分钟，她抽出“tissue”弯腰擦拭鞋面。

    鞋面上有很多泥土，擦去表面的，更细小的颗粒无形之中渗进帆布里。

    她用掉两张纸巾外加轻轻拍打，终于把那黑印变成了用肉眼一眼看不到的程度。

    许雀轻轻吐了口气，将垃圾丢进手边的垃圾桶。

    正欲低头继续看书，有人大喊：“车来了车来了！”

    许雀急忙抬头，前方人群挡住她的视线，她站起来堪堪看到半个红色数字，肩膀被人一撞，手中的英语字典掀翻掉地。

    她立即蹲下去捡。

    身后的人急着赶车，根本没在意地上有个瘦小的人影，一股脑地往前冲。

    许雀差点被撞到，急忙捡起字典，抱紧书包挤进人群，好不容易有了力气站稳，却发现自己连车门都看不到。

    公交车的轮胎一点一点沉下去，眼看塞不下几个人，师傅大喊：“别上了，等下一班吧！”

    许雀正排在第二个，前面也是个女生，公交车里剩余的空间刚刚能容下她们。

    就在前面女生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有个壮汉从一侧挤过来，极其灵活地挨着门框上了车，占据了两人的位置。

    许雀微愣，下意识看向前面的女生。

    前面的女生挺起肚子，双手环抱，毫不在意壮汉满身的汗渍，继续迈了上去。

    她大喊：“师傅，我是孕妇！”

    许雀无比震惊，视线缓缓落在她年龄不过十八的脸庞和裙子下微隆的小腹上。

    师傅便道：“再往里挤一挤，给孕妇让个座！”

    话音一落落，车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许雀，面对那些不是特别善意的目光，她不禁后退两步。

    车门“噗嗤”一声关上，公交车像庞然大物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

    许雀低头，英语字典还拿在手里。

    她想起之前的场景，慌忙打开，抽出纸巾准备擦拭脚印，却看到纸张上黏着的浓痰。

    一阵恶心顿时从她心底溢出，连胃也不舒服了起来，许雀却又舍不得将它仍在地上，只能用指尖堪堪拽住它。

    十几块钱买来的，不说多么珍贵，但对她来说，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犹豫片刻，她撕掉那几页被污染的纸张，又放了几张干净的纸巾夹进去，将里里外外擦得无比仔细。

    至少，图个心里安慰。

    到家里小区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辆，刚刚已经走了一辆，还要再等半小时。

    许雀回到座位上，没有心情再背单词。

    她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百无聊赖地往四周看，余光里瞥到一抹新鲜的黑色。

    她朝那地方看去，看到一个同样在等车的人。

    一个和她一样没有挤上公交车的人？

    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有不听话的头发从帽子后面的缝隙里翘出来，背对她，微微低着头。

    许雀视线缓缓略过，重新看向前方的地面，那里的白色路标被重新画过。

    而后，她又看回去。

    那白色T恤很是宽松，黑色的长裤裤腿也很长，盖住了脚面。

    黑色的书包斜挂在他一侧的肩上，黑色耳机线从裤子口袋里蜿蜒而上。

    许雀盯着那长长的、快要碰触到地面的鞋带。

    他在看路牌上左侧的名称。

    许雀瞄到他的侧脸，黑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眉眼也被帽檐下的碎发掩住。

    他身上似乎只有黑与白。

    如此界限分明的颜色，连身上暴露在外的那点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都熠熠生辉。

    忽地，他向后偏头。

    许雀心微微一跳，收回视线。

    尴尬情绪开始发酵。

    她慌不择路，登上面前正停下的一辆公交车，投币转身，一气呵成。

    她坐到公交车的后面。

    车子缓缓启动，她转头看向窗外，那人仍站在原来的地方。

    即将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抬眸朝这边扫来。

    宛若慢镜头般，许雀看到他碎发下的那双眼，竟被阳光染成了奇异的金绿色。

    Chrysoberyl cat's eye。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和震撼。

    是许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色彩。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道路两侧栽着梧桐，掠过无数光斑，堆积在天边的晚霞涌入视野。

    许雀回过神来，与往前截然不同的景色让她心中产生一丝丝怀疑，不禁抬起头看向路线图。

    ……果不其然，她坐错车了。

    在下一站下车，又辗转几站，在天色即将消失的时候，她终于抵达学校，双腿累得发软。

    校园内道路旁的路灯已经亮起来。

    许雀还有两门课外作业没有完成，她抓紧时间抱紧书包跑向教室。

    有些路灯一闪一闪好似天上的星星，而有的则彻底坏掉，导致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可视光线。

    许雀没有放慢步伐，朦胧的黑暗里，她猛地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那里，高高瘦瘦的样子。

    莹白的光散射出来，蓝蓝的，照亮他身边的小小区域。

    离得近了，手机的荧光使许雀清晰地看到他鸭舌帽的轮廓和脸上的黑色口罩，还有……

    她转头，想要看清那双眼睛

    却不想下一刻，直接一脚踩在路边花园的三角形石砖上，一头栽了进去。

    咔吱咔吱中许雀挣扎着站起来，根本不敢往后看，恨不能就地找个缝钻进去。

    她仓促拍打几下身上泥土，心中想要看清他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不管身后人如何，捡起书包逃也似地离开。

    回到教室，同桌希萌正在赶补作业。

    她和妹妹开黑一整天，玩物丧志，此时正在“临时抱佛脚”。

    “快，数学练习题给我抄抄。”希萌头也不抬地扒拉她的书包，摸到一手的泥。

    “我去，你这是化身佩奇去滚泥地了吗？”她一抬头，瞬间被许雀的狼狈所震惊。

    许雀的刘海乱糟糟，她随手扒拉几下低头，妄图掩盖自己因滚烫而发红的脸颊，又企图藏住心底的慌乱和不安。

    她摇摇头，说自己没注意看路，摔了一跤。

    也是事实，不过省去了前因。

    希萌接着问她：“你数学题写没写？”

    “没。”

    希萌瞪她：“那你还不快写，想被老师点名罚站嘛。”言外之意则是：你赶紧写写完再给我抄。

    许雀不想被点名也不想罚站，在希萌威严的视线下乖顺地从桌洞里拿出数学题练习册翻开，开始解题。

    但是抄她的作业就好像健全的人学瘸腿人的走路姿势，一点也不现实。

    看样子希萌也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选择她的数学作业。

    教室里除了希萌和许雀，还有两个男生在后排睡觉，后面又来了个几个男生和女生，吵吵闹闹进入教室。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半小时，教室内重新恢复安静，抄作业的抄作业、做题的做题，睡觉的睡觉。

    蝈蝈在墙根的草丛里鸣叫，晚风微微掀起许雀的刘海。

    小飞虫在窗户大开的缝隙里肆意进出，“啪”的一下，有人拍死了一只蚊子。

    走廊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不知谁咳嗽了一声，大家瞬间收起了别人的作业，拿过课本遮掩，姿态端正，笔下唰唰不断。

    脚步声停在门前，大家也不敢抬头偷瞄，苦思冥想装模作样，嘴中念念有声。

    那人走了进来，走上讲台，未做停留，又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直到大家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运动鞋，才狐疑地抬起头。

    那人卸下单肩背包往桌上一扔，发出的碰撞声响瞬间吸引了全教室的目光，包括许雀。

    转身，与他不经意间扫过来的视线相撞，只一瞬，许雀又低头。

    他还戴着那顶鸭舌帽。

    遮去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上方绣着字母LOGO，休闲宽松的白色衬衫设计感十足，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银色项链。

    以及到现在他都没有拿下来的黑色耳机。

    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张被他扔了背包的课桌后，靠在其后的课桌上，脚踩在桌洞里，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帽檐下的碎发堪堪遮住眉毛，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藏在阴影中。

    当他稍稍抬起头的时候，离他近的同学忽然发现他眼睛的不同之处。

    嚯——

    那不同于在座任何一个人的虹膜颜色，让人惊奇。

    他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似乎是金钱、权势与最优等教育所堆砌出来的东西。

    许雀垂眸看了眼衣摆上已经干掉的泥土，刺目惊心，她指甲轻轻一掐，碎屑便如雪般落下。

    诡异的安静过后，有些人按耐不住心底强烈的好奇与同伴窃窃私语，仗着那人戴着耳机，议论声音越来越大。

    无一不是猜测他到底是谁，却毫无头绪。

    没多久祝老师走进来，教室内霎时鸦雀无声。

    他嗓音温和，看向某处：“同学，跟我来一下。”

    顾行也微微抬头，看向这位突然闯入他视线的不速之客。

    挺高一男人，穿着灰色衬衫，戴着副眼镜，比较年轻。

    慢而全面地打量完祝老师，他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手机。

    那样气定神闲的态度完全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嚣张至极。

    旁边同学快要忍不住想要提醒老师他或许听不懂中文。

    好在祝老师阅历丰富，对此场面见怪不怪，继续敲了桌面，仍旧耐心：“同学，我有事找你。”

    在节奏鲜明的动感音乐中，某一秒的间隙里听到陌生声音。

    顾行也眉尾微动，摘下左侧的耳机抬眸，以眼神示意：什么？

    旁边同学说：“老师……”

    祝老师好脾气地打断道：“顾同学，跟我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旁边同学呆住：“啊？”

    摘下的耳机没再戴回去，顾行也站起来，用手随意地顶了下帽檐，随后插进兜里抬脚跟着他往外走，行动间带起的风扫过许雀发梢。

    人一走，教室里的人顿时坐不住，旁边同学慷慨激情：“原来他不仅听得懂中文还姓中国人的姓唉！”

    话音刚落，这位顾同学去而复返。

    看到他，发出声音的男生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却不想顾同学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座位拿起了桌上的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