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

    春日的午后,平静安宁。用完了斋饭,顾峥和夏宜、姜鲤他们各分两边去到禅房小憩。陆岁睡不着,趁着现在佛寺的香客不多,去与主持商量着,想给江离办一场法事。

    他从前面佛殿回来的时候,明媚的日光正铺洒在他脸上,略微有些刺眼。他单手提着衣摆,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抬起,遮挡阳光。

    这时,前方响起“嗒嗒”的脚步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过。陆岁不消片刻,便忆起她的身份,姜鲤身边的那个叫作楚禾的侍女。

    楚禾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桑皮纸包,纸包用细麻绳捆绑好,还在最上方塞了张印了“果”字的红纸。如果陆岁没猜错的话,这东西来自城东的苏记蜜饯铺。

    城西去城东实在太远,所以,陆岁不会觉得楚禾这是特地跑了一趟。按照时间来算,她最多是出了寺庙的大门,到自家的马车上取来罢了。

    江离生前也很喜欢吃苏记的蜜饯。

    只是,楚禾一个小丫鬟万不会是自己要吃这价格不俗的东西的。假使是她的主子姜鲤让她去取的,那姜鲤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吃蜜饯果脯?

    陆岁心下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他垂下手,稍稍地快走了几步,跟上楚禾的步伐。等楚禾走到禅房的院子里,一转角,那夏宜与姜鲤小憩的禅房门前,姜鲤正焦急地徘徊苦等。

    姜鲤的手中,左边提着一个素净的白瓷茶壶,右边端着一个配套的白瓷茶杯,偶尔停顿一下,往自己的口中灌水。

    说是灌水,她倒更像是在漱口,大口大口地喝着,而后极其缓慢地吞咽,喝完了一杯不行,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到实在喝不下,她有些气恼地咬了咬唇。

    陆岁躲在墙角,偷偷地观望她们主仆。

    楚禾雀跃地一声,“姑娘,蜜饯来了。”姜鲤几乎是小跑地迎上前去,着急地在楚禾掌心剥开那完好的桑皮纸包,取出里面密黄色的果脯塞进嘴里。

    她先塞了一颗,慢慢地咀嚼,而后露出畅然的微笑,又多吃了两颗。等三颗都吃完,她方才松快下来,整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无奈地道:“好了好了,那让人难受的葱味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她边说,边抚了抚自己的前胸,像是在顺气一般,接着又忍俊不禁地望楚禾,再道:“楚禾,你殊不知,我方才嗝气都是一股带葱的青菜豆腐味。”

    她的温柔莞尔之外又多了几许狡黠和俏皮。

    楚禾被她感染着也微微扬唇,假装没好气地嗔怪,“姑娘不能吃那葱花便不吃就是,干嘛要为了同丞相公子赌气,非吃不可?”

    楚禾说完,更递了果脯上去,示意姜鲤再多吃几颗。

    姜鲤拒绝地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已经紧贴着衣带、依稀可见轮廓的腹部,摇头,表示实在吃不下。随之,回答:“我哪里是在同丞相公子赌气,不过是那位陆公子太咄咄逼人了些,好像我不吃葱花是什么罪恶一般,我这才强忍着吃了。”

    “谁知道竟是这样的难吃!”姜鲤咋舌。

    楚禾听了,不禁更是心疼地望着她家姑娘,然后一只手继续提着果脯,另一只手扶着姜鲤,缓缓地往屋内走去,柔声:“那下次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吃了。姑娘,你也去睡会吧,下午还要陪夏娘子听佛法呢。”

    姜鲤认同地点点头,面上还有一些不适之色。

    陆岁偷听完这一通,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他原本觉得惊喜和仓皇,如果姜鲤是真的也不能吃葱花是不是意味着她就有可能是死去的江离。可是,转念一想,姜鲤就是姜鲤,一个本就存在的人,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她更是因为自己的威逼去做了不喜欢的事情。

    陆岁心里顿时有了愧疚。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既是暗骂自己异想天开,又是唾弃自己为难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偏偏那个小姑娘得了十年的疯病,才刚刚痊愈,他更是十恶不赦了。

    不过,凭着这份愧疚,以及姜鲤那一点与死去的江离相似的地方,陆岁也是有心想要往后与她走得近一些。权当是多结交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陆岁在原地又呆了一会,才去到自己和顾峥的屋子里,午睡、小憩。

    下午听佛法的时间偬倥而过。

    等讲佛法的大师宣布暂时就讲到这里,外面已是暮色四合。橙红昏黄的颜色笼罩着整个长安都城,远处的天边还有归巢的禽鸟飞过。

    夏宜挽着姜鲤与顾峥、陆岁他们拜别,“今日有缘就相聚到此了,我和阿鲤也该启程赶回家中,多谢陆公子的陪同和款待了。”

    夏宜特意地没有提顾峥的名字。

    顾峥不满地喊住她,纠正,“喂,夏姨母,怎么就陆平宁的陪同是陪同了,我顾晚林的陪同就不这么不值得一提吗?还有……”顾峥郑重地一声,接着又道,“你们这么着急与我们分开做什么,我和平宁也正准备启程回府呢。”

    “平宁他爹是不管他,可我阿爹要是知道我天黑都还没回家,一定会打断我的狗腿。”顾峥说着,不忿地撇了撇嘴。

    陆岁闻言好笑,情不自禁地戳穿他,“那还不是因为你上次去摘月楼喝酒,彻夜未归,出来的时候与一位舞姬拉拉扯扯,还被赶去早朝的御史大人看见,向陛下参了你们家一本。我看你啊,就是活该。”

    陆岁说着,正彬彬有礼地向姜鲤和夏宜延邀道:“姜娘子、夏娘子,晚林的话倒也没错,这天快黑了,我们一同启程,回去的路上也好有个伴。”

    姜鲤想拒绝,夏宜则已是点点头。她点完头,又恍然觉得不对,旋即指着顾峥,没好气地说道:“好啊,你个顾晚林,这么些年文不成、武不就,喝花酒倒是一顶一的得心应手。”

    说完,夏宜更蔚为不满地拂了拂衣袖。

    顾峥几乎下意识地就赶忙走上前来,对夏宜解释,“夏姨母,你别听陆平宁胡言乱语,我那哪是去喝花,只是和杜浔他们聚会,恰好喝多了,走不动道,就在醉月楼睡了一宿。”

    夏宜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走。

    顾峥在后面追着夏宜继续要解释。

    陆岁和姜鲤望他们俩的背影皆是无奈。陆岁顿了顿,转而邀姜鲤道:“姜娘子,请吧。”姜鲤犹豫了片刻,而后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对陆岁避之如蛇蝎,便坦然地接受,也反过来说,“陆公子也请。”

    俩人便一起紧跟着夏宜和顾峥的后面,往佛寺的正门外,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去。

    途中,陆岁诚挚地与姜鲤道了一声歉,说道:“姜娘子,今日斋堂里的事,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一般见识。我并非是有心想要为难姜娘子,只是因为姜娘子的闺名与我故去的义姐同音,又由于白日里听了大师父的解签,有了许多不可能的幻想,方才失了理智,为此,我向姜娘子说声抱歉。”

    陆岁话罢,更是规规矩矩地对姜鲤施了一礼。

    姜鲤急忙地摆手,想扶他却又觉得不应该,便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破颜展唇道:“陆公子言重了,陆公子怀念令姐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我又怎么会怪罪陆公子呢。”

    “只是,大师父的话没有错,逝者已矣,陆公子还请节哀。”姜鲤边说,边深深地望了一眼陆岁,意味深长道。

    她望着陆岁又复有那派江离说教的神情。

    陆岁随之再次一顿。他心里突然又有了另一种猜测,或许大师父的意思并不是说江离没有死,而是她虽然不在了,但是会有与她同样风貌的人活在自己身边。

    陆岁极思念江离,连带着都想与和江离名字同音的姜鲤攀扯上关系。他如此说服着自己,更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他对姜鲤苦笑了笑,而后,回答:“其实,我并非真的不知我阿姐已经死了,我曾在皇家内院亲眼看到她的尸身,她死前已经病得不成样子。可是,一个曾经那样鲜活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

    陆岁说着,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这一瞬,他的脑海里、耳朵边全都是江离的音容笑貌。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理直气壮地回答,“对啊,臭小子,我就是你那便宜得来的义姐。”

    “臭小子,你别总是板着一张脸,男孩子要阳光开朗。”

    “臭小子,阿姐偷偷地告诉你,阿姐其实是神仙,因为动了凡心来到人间,你有什么心愿,往后阿姐一定会替你实现的。”

    那时的陆岁是怎么回答的呢,“我没有心愿,或者说我的心愿是大军可以长胜,阿爹可以平安归来,但是,这也是所有人的心愿。”

    现在的陆岁则是想告诉死去的江离,“阿姐,我现在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你活过来,好好地活在我身边。如果陛下对你不忠,你还有我和阿爹可以照顾你的后半生……”

    陆岁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眶已是微红,但他作为男子,强忍着并不允许自己落泪。姜鲤望着他隐忍而克制的模样,顿时有些心疼。她想去揉他通红的双眼,可是手只稍稍离开身侧,便不敢再往前一寸。

    姜鲤想了想,故作轻松地嬉笑一声,“若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年纪小,强抢你义姐的风姿光芒,就拿我当作另一个姐姐,也未尝不可。”

    姜鲤以为,她对陆岁,无论身份环境如何转变,都还是有作为姐姐对弟弟的怜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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