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

    莲池中心的亭榭四面环水,中间一顶八面转纱灯笼将光华流转在七八个身形窈窕、翩跹起舞的优伶身上。

    优伶的面孔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们身上粉黄色的纱裙勾勒着玲珑的身线,却是无论从任何角度、光线下看,都令人望之垂涎。

    月色朦胧,曲调悠扬,舞姿翩翩,叫周围船上欣赏的游人皆是沉浸其中。不少游人纷纷走出船舱,采撷一朵娇艳的荷花,努力地掷向那亭榭之中。

    顾峥与杜浔,领着夏宜、王姁和杜婉他们也去了。正是酒到酣畅处,俩人毫不避讳地一边拍手叫好,一边折荷相赠。

    作为皇后的左莹,在内宫里拘束久了,难得出来一次,也想凑凑热闹,便跟在他们最后,慢慢地走到船头。

    船舱内还剩下姜鲤、陆岁和李懿。李懿目光深沉地一直望着远处,偶尔略略地瞥姜鲤一眼。陆岁则是仿佛有些醉了,垂着头、捏着酒盏,半晌都没有其他的动作。

    姜鲤不喜欢与李懿在人少的地方相处,迟疑了片刻,推攘了攘陆岁道:“平宁,我们也到船头去看表演吧,那里视野开阔,看得会更清楚。”

    说着,她起身要拉陆岁走。

    陆岁闻言,依旧沉首静默了半晌,而后懵里懵懂地点头,应着,“好。”话音未落,他先姜鲤一步,反手拉起她来。

    只是他拉姜鲤去的方向不是船头而是船尾。

    姜鲤支吾着“诶”了一声,但旋即也没多说什么,反正只要不看见李懿便好,具体是去哪,其实她都无所谓。

    姜鲤任陆岁带她到船尾。陆岁在前面闷头走着,姜鲤在后面忍俊不禁地询问:“喂,陆平宁,你还好吗,别喝醉了等会掉进水里。”

    陆岁不服气地转头瞪她,露出假装凶恶的眼光,但看到是她后又柔和下来,换而像小孩子赌气一般地反驳,“阿姐说错了,我才没有醉。”

    他唤自己“阿姐”。

    姜鲤顿了顿,面上先是一暗,而后又复地笑起来,“还说自己没有醉,又把我错当成别人了。”

    说话间,他们走到船尾尽处的栏杆旁。

    陆岁拉了姜鲤,把她轻轻一推,按坐在船尾。姜鲤想站起来,但反抗了他一会,终究因为力气悬殊而作罢。

    陆岁清了清嗓子,姜鲤就一直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陆岁郑重道:“阿鲤……”他停了停,接着又继续说下去,“我想了想,当初你为了拒绝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有道理。所以,我一个都不想反驳。”

    “但是,经过这么多天,你与我疏远、保持距离,甚至还不如刚认识一般亲近,到今日我得知你要与别人相看,再是我代替杜浔前来赴约,我们一起逛街、吃面,买山楂糕,我觉得,我还是想娶你的。”

    “至少,我有那么一点喜欢你,无论是因为你闺名与我阿姐同音,你像我阿姐的那些地方。还是你作为你自己,不像我阿姐的地方,我都很喜欢。”

    “姜鲤。”陆岁又唤她的全名,“陛下说了,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姜氏和陆氏倾覆。故而,你的担心已经不成问题。况且,我也想好了,我一点都不想步我父亲的后尘,在朝廷上举足轻重,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小吏,体察民生疾苦,为他们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阿鲤,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与我成亲?”

    陆岁说完这一段,目光炯炯地盯着姜鲤,连眨眼的次数都变得很少很少,好像深怕会错过姜鲤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姜鲤目光震动地望着他微微摇头。虽也是坦然看着他的,但是姜鲤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鼻子酸得厉害。

    她很感激自己能有幸得到陆岁这样诚挚、单纯的爱意,但是,他们相遇得太晚,又因为年岁的差别,导致从一开始就只有姐弟般的情谊。

    饶是现在她从江离变作姜鲤,他们年岁相仿,姜鲤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心意。她自认没有办法对被自己一直当作弟弟看待的人下手。

    姜鲤的摇头,令陆岁感到失落。但姜鲤的泪水,又让陆岁察觉还有希望。陆岁笑着望她,温柔且包容,平静地说着:“我知道,阿鲤你又会讲你拿我当作手足看待,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可是男女之情除了一见倾心,便是日久渐生,我不怕,我可以等,一直陪着你,一直慢慢地相处,直到你对我改变心意。”

    “阿鲤,只要你还没有和别人成亲,我就还有机会不是吗?便是成亲了,万一你们还会和离?”

    “还有阿鲤,我恰好比你大三岁,最是适合与你婚配的年纪。你是将军之女,我是丞相之子,我们门当户对。你不喜欢婚姻,想要自由,我其实也无所谓,并且可以给你自由。我们如此般配,没有理由不是一对。”

    陆岁越说,笑容越盛。

    他或许也不是一定就非姜鲤不可,但是在姜鲤之外,他暂时还没有喜欢的人,那为什么不在确定不可能之前,坚定地选择姜鲤呢?

    陆岁的决心,通过他坚毅的眼眸,姜鲤就能感受到。姜鲤感动,也莫名觉得有趣,怎么会有人能说出等另一个人和离这种话。这样的等待根本不值得。

    这世上的男子与女子本就不是谁与谁,非谁不可的。姜鲤有过李懿,所以,她不相信,觉得陆岁在说笑,可她看着陆岁长大,又明白陆岁对于感情的单纯。

    不论陆岁是出于何种原因喜欢自己,不论就像陆岁说的他们有多么般配,她除了是姜鲤,还曾经有另外一个身份——江离。李懿的亡人,陆岁的阿姐。她又怎么能和陆岁在一起,陆岁又怎么可能选择她。

    姜鲤想了想,又略过陆岁的身侧,抬头去望船舱内的李懿有没有出来,确定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姜鲤才小声地又道:“平宁,如果,我是说如果,倘若我真的是你故去的阿姐的话,你今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

    “我是你的阿姐啊。”姜鲤抬眸,望向陆岁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陆岁懵了懵。他的神智其实已经有些不太清醒,否则凭这一句,他一定能联想到更多。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浅薄地思索这句话的表面意思。

    如果姜鲤是江离的话……

    陆岁的眼眶渐渐地也红了。他望着姜鲤,轻声:“如果你是阿姐的话,现在的你不是皇妃,也没有比我大许多岁,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我会更加坚定、确切地选择要娶你。”

    “阿姐,陛下给不了你的一人心,我可以给。陛下给不了你的自由,我也可以给。除了无上的权位,阿姐想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什么。阿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像上辈子一样苦……”

    陆岁的声音慢慢变得微弱,而后消失,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倒在姜鲤的肩头。

    姜鲤见他醉倒,想笑亦想哭,扶着他缓缓地也在船尾坐下。姜鲤让他靠在栏杆上,他会不停地倒向姜鲤。姜鲤最后没办法,只能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睡。

    姜鲤垂眸去看陆岁,隔着月色、灯火,陆岁干净的脸上因为喝了酒变得酡红。睫羽纤长,有些被泪水沾湿。双眸安稳地闭合着,显出一种异于寻常得乖巧和安静。

    他的嘴唇绯红而莹润,喃喃地还在轻吟,“阿鲤……阿鲤……阿姐……”

    姜鲤拨了拨他额角的碎发,望着他睡着的侧颜,忍不住地笑着,轻声道:“我们的小平宁终究还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抉择和担当,甚至都能娶阿姐了。可是,平宁,阿姐是嫁过一次又重生的人,怎么能让你跟着阿姐吃苦呢?”

    如果她的身份一旦被李懿知道,难保李懿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虽然她不自信李懿还爱着她,但是她相信李懿不喜欢别人抢他喜欢过的东西。

    姜鲤靠在栏杆上,也缓缓地阖上双眼,感受着江风、乐舞,希望这一刻的安宁可以永存。

    这一日一夜过得很快,到乐舞结束,众人趁兴而归。李懿领着左莹和众人辞别。陆岁由顾峥和杜浔送回丞相府。

    姜鲤与夏宜又同行了一段,这才分开。

    夜班三更的宣室殿。

    就连偌大的宫城都陷入深沉的幽静之中。作为陛下的李懿第一次觉得孤枕难眠。从前,他刚做帝王时,无论批阅奏疏到多晚,江离都会陪着他,或是努力支撑着疲倦的双眼,或是就安静地躺在榻上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李懿抬眼就能看见她。

    可是现在,李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李懿想她,想她的笑靥,想她古灵精怪会去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甚至就连与她吵的面红耳赤的时刻,也让李懿念念不忘。

    李懿睡不着,更忘不了今日在船上偷听到姜鲤与陆岁说的话。

    李懿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喊一声:“高崇喜。”

    高公公便立马推了门进来,“陛下,奴才在。”

    李懿沉吟了片刻,“去查,派人去查那位姜大将军长女姜鲤的身世、喜好,尤其是她近来,自病愈以后的习惯、举止。看看她每天做什么,喜欢吃什么,爱穿什么料子,朕全都要知道。”

    如果姜鲤是陆岁阿姐的话……李懿不明白,姜鲤是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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