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屋

    乾德二十七年的冬天来的要比往年早些。

    进了11月才过去几天,燕州昌平和靠北的几个州县已经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屋外走廊顶落下的水滴汇成了冰锥。

    燕州的冬天不比别处,好的炭火都须得备在夜里烧,站在外头廊上等着侍候的丫鬟们也不敢跺脚,怕惊了主子困觉,只不时将手伸到唇边呵上两下,嘴上小声说着话。

    “咱们姑娘的积微轩被四姑娘占去了,还能要得回来吗?”

    “怎么要?那可是姑娘的亲妹妹,怎么好开口?”

    “可姑娘和四姑娘向来不和,不过是去了一趟燕京老家,回来竟连屋子都没有了,若不是白姨娘给开了寄萍楼,太太且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绣花小袄的大丫鬟疾步打外面匆匆走来,门房的丫头一看到她,便眼疾手快的替她从门房里端出杯热茶出来。

    “舒云姐姐,先喝杯茶暖暖吧。”

    “大姑娘起了吗?”舒云接过茶抿了一小口,压压身上的寒气,就要立时放下。

    小丫鬟伸手将热茶捧过,正要开口答话,屋里一个面容清秀的丫头推门走了出来,对着廊下说话的丫鬟扫视一眼,在看到她时,眼睛顿时一亮:“舒云姐姐回来了,大姑娘起了,正梳妆呢。”

    舒云点点头,跟着进了屋,屋内铺面而来的热气,将被冻硬的骨头都快暖的酥化了。

    屋子内室极大,正中间呈放着一张拔步床,两侧帘子垂下遮着的是大姑娘纪沅瑛惯用的看书和洗浴之地。

    此时,舒云隔着一道正黑漆泥鸡翅木苏绣屏风等在外面,怕身上带进来的寒气过给主子,只隐约通过屏风看到几道若隐若现的影子。

    两个打帘子的丫鬟在见到她进来时,就无声的冲她行了个礼,转而下去为她用铜金盆呈上水来。

    待她净过手,入了内室,就看见大姑娘纪沅瑛已经穿戴好了衣服,上身着灰粉色的百合铃兰绣纹直领大襟袄,下压素色银绣百迭长裙,显得少女身姿修长挺拔。

    两个三等丫鬟捧着装了玉篦子以及首饰的盘子分别站在两侧,等大丫鬟碧蓝给姑娘梳完发簪头。

    纪沅瑛闭着眼睛寐在梳妆镜前,两只手交叠放前,规矩丝毫不落,另一个贴身大丫鬟素月则从银罐子里拿银箸挑了香膏化在手上晕热后,细细给她擦在面上。

    昨夜纪沅瑛又没睡好,一闭眼便似再回到了乾德三十一年。她在纪家倾覆之际,踩着父母的骨血,握着纪家三座煤栈,称心如意的嫁往西京邱家。

    而紧接着的便是燕北王叛乱,燕州三大家族皆被打成附逆。

    献王李持盈与皇室里应外合,不过短短三月,大渊的部队便势如破竹般攻入燕京,燕北王在阵前被枭首,头颅悬挂在燕京城门之上供来往百姓瞻仰,以儆效尤。

    燕北纪家二十三口也无一幸免,手上八座矿山,十六座煤栈俱落入献王手中,被皇室瓜分。原本富庶祥和的燕京街头,转眼间便成为人间炼狱,路上随处可见的都是飞散的纸钱,街口每逢十步就有人家扎着灵棚,供着寿碗。

    她当时嫁入云家还不足一年,前脚刚刚知道母亲重病离世的消息,致使腹中孩子小产,云家再不敢在这个时候把消息告诉她,而等她再从夫君的通房丫头那里得知消息时,距离纪家被抄没也已经过一月之期了。

    而彼时,太渊帝亲自下旨给云家和燕北永泰郡主赐婚,云家上下符合适婚之期的也不过只那一个。

    还是她当初花费了千万般的心思,精挑细选出来的那一个。

    云家老爷子亲自来跟她商量的时候,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只是她的夫君都要停妻再娶了,云家人却还不肯轻易放过她。

    三座煤栈的嫁妆,最后只换来了一纸和离书和二十四幅樟木棺椁。

    从西京回燕州,她亲自带着镖师踏上了一千多公里的归家之路,可这一路上的风霜雨雪,夜夜轮回,却都比不上要亲手在乱葬岗拼凑收殓亲人尸身时的刻骨锥心之痛。

    纪沅瑛原以为葬完了坟冢,自己也是要活不成的,没成想大梦一场,一觉醒来竟是又回到了乾德二十七年,她刚满十四岁的时候。

    她刚刚重生回来,情绪在大喜大悲的起落下,在燕京姑母家大病了一场,一直将养到现在。

    病好后便一刻都没有停歇,赶回了昌平,为的就是等着母亲和四妹妹回来,可一连等了好几日始终不见音讯,今早一醒来,便先派了身边的二等丫鬟舒云去前院打听。

    纪沅瑛不愿再深想,睁开眼时,却不妨于镜中与舒云眼神对上。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舒云是纪沅瑛母亲跟前奶娘嬷嬷的女儿,从小伴着她长大,因着年幼如今还只是个二等丫鬟,但也算得上是纪沅瑛体己的心腹。

    纪沅瑛见她回来,将手搭在素月的胳膊上让她扶起来,舒云则立即上前,从小丫鬟手中接过一件里面缀狐青裘的直领披袄给她穿上,压低声音道。

    “姑娘,打听出来了,是太太和四姑娘回来了,因着紫薇院里的东暖阁还没打扫出来,白姨娘便先拨了积微轩给四姑娘住。”

    纪沅瑛闻言面色一沉,她在病中将养了好些日子,一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直到今天早上忽地梦见母亲,这才想起来。

    前世四妹妹纪沅笙身子不好,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她外出求医,说是在庄子上,不过是为怕她传出体弱的名声,妨碍婚嫁才想出的托辞。

    只是她前世被教养在燕京姑母名下,回来后又记恨母亲对纪沅笙太过偏心,为着纪沅笙占了积微轩,还与她大闹了一场。

    可这一次她既都已经提前回来了,可白姨娘却还是借故让她住在了寄萍楼,只推辞说是积微轩的玻璃纸旧了要重新贴过,现在想来便大有问题了。

    纪沅瑛按下神思,一边从大丫鬟素月手中接过递来的暖手炉捧在手中,一边低声问:“晓得太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前……前日,”舒云说罢,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是奴婢疏忽了!”

    这何止是疏忽,纪沅瑛的脸色沉了下来,主母归家,便是再迟,早上回来,晚些吃饭的时候便也该阖院尽知了,这岂子人竟是瞒了她整整两日!

    她余光瞥过正在指点小丫鬟给她选那件大氅合适的卷碧身上。

    卷碧和素月都是母亲之前派给她的侍女,一直以来侍候她都极为用心。

    尤其是卷碧,说话做事从没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一直深受她的倚重。这几日她身体好些后也都是带着她去松鹤院给祖父祖母请安,然后在那边用早饭。

    可母亲是从来不会落下与祖母请安的,若这般竟还没能碰上,那便是有人有意故意让她们错开了。

    纪沅瑛垂下眸,回想这几天,日日都是卷碧守夜,纪沅瑛睡觉梦魇重,便是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这还是她当初从西京回燕州时,为着防土匪夜里赶路时落下的毛病,却没想到如今竟被身边的人利用,作践起自己母亲来了!

    纪沅瑛拢在袖下的手气得微微颤抖,她只要病好后日日去得比母亲早一些,再两相错开,到祖母眼里,便是母亲这个做媳妇的故意怠慢请安。

    虽然迟早有发现的一天,但胜在好用,孟氏为着自己的亲女儿也不会多说什么。

    真真是好算计!

    舒云还想再说什么,卷碧却恰捧了件杏白色的大氅走到跟前,不着痕迹的打断她。

    卷碧是大丫鬟,舒云只好先侧身退开。

    卷碧笑道:“大姑娘今儿穿这身,按说配这件杏白色的大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知姑娘怎么看呢?”

    这些事素来没有亲自过问的时候,纪沅瑛也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睨了她一眼问:“卷碧,太太回来了,这事你晓得吗?”

    卷碧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扫了一眼身侧站着的舒云,再笑起来便有些勉强:”太太不是带了四姑娘去庄子上还没回来吗?姑娘怎么忽地说起这个?”她将大氅给姜沅瑛披上,自己绕到前伸出手,想照往常一样打个漂亮的结子,被纪沅瑛不着痕迹的推开。

    她微觉尴尬,只好掩饰性地将手抚过鬓发收了回来,自己侧开头,拿眼悄悄觑了觑纪沅瑛。

    自打前些日子她就觉出来大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虽说姑娘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但多少稚嫩,可要细说,却又道不清究竟是那点变得不一样了。

    此刻纪沅瑛只是捧着手炉静静的看着她,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如上好的琉璃石般静谧剔透,却彷佛能够看穿人心。

    卷碧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不禁狐疑起纪沅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是她将孟氏回来的消息刻意隐瞒下来的事。

    念及此,不禁有些心虚的呐呐道,”姑娘,难不成是太太真的回来了吗?”

    原本还只是揣测,此时听她说完这话,纪沅瑛却是更加笃定了。

    卷碧一个向来凡事皆要拔尖的丫鬟,怎么会说出这么没谱的话,更何况无论太太好与不好,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如今只不知道她背后凭靠的是府里那位姨娘了。

    她心里大致有个模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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