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北方，室外。

    凌厉的西北风阴恻恻地吹着，拍摄现场的人缩了缩脖子，顺带又紧了紧领口，生怕冷冰冰的风灌入衣服里。

    “对对对，就这样，小宝贝笑一笑。”摄像机的快门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吸引了附近行人的注意。

    人群最中央，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正根据摄像师的要求不断变化着动作。

    寒冬腊月的，小姑娘却穿的很少，上面一件公主风的长袖连衣裙，下面套着一条中厚打底裤。脸上冻的青青白白，瘦瘦小小的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却还要按照摄像师的要求冲着镜头笑。

    好在摄像师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拍完了合格的照片：“OKOK，可以了。小宝贝快过来暖和暖和，咱们休息一下再拍下一套衣服。”

    程初站在摄像师旁边，一听这话不太高兴了：“还休息什么，赶快抓紧时间拍完剩下的衣服，我们下午还要赶另一个广告呢。”

    摄像师撇了撇嘴，颇有点鄙夷和不屑的样子：“再急也得等等，没看你家孩子冻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吗？这样拍出来P都不好P，你给我们修图师付加班费啊？来，小宝贝，快来叔叔这。”

    小模特玥玥怯生生看了程初一眼，这才哆哆嗦嗦着来到摄像师旁边。

    摄像师连忙把厚厚的毛毯子给小玥玥裹在身上，一旁又有工作人员把毛线帽和围巾给她严严实实戴上，还有人送了热水袋过来。

    一团人把小玥玥团团围住，唯独程初被挤在人群外面。

    不知谁讽刺地说了一句：“真是什么人都能当父母。这种天气还让自己孩子在室外拍广告，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亲妈。”

    “谁说不是呢，自己穿着貂暖暖和和地站一边，让自己闺女拍春装。反正要我我干不出来这事。”

    “谁干的出来？连畜牲都干不出来这事，虎毒都还不食子呢。”

    刺骨的西北风把众人鄙薄的言语零星传入程初耳中，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要不是看在她还能赚点钱的份上，她才不会把这臭丫头给带过来，一早就扔老家里让她玩泥巴去了。

    化妆师走到玥玥身边给她补妆，一边补一边念叨：“真是天杀的，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也舍得让她拍广告。瞧瞧这小嫩脸，哪能用化妆品啊，万一烂脸了可怎么办呦？”

    化妆师家里也有孩子，那可真是从小就如珠如宝地宠着长大的，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这会儿看到还不到三岁的小玥玥大冬天得拍广告，脸上还抹了粉底擦了口红，那可真是心疼得不得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这群人拿人工资干着份内的工作，再不忿又有什么用？没看人家小姑娘她亲妈跟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玩手机。

    化妆师斜着眼特别鄙夷地乜了程初一眼，然而程初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屑，全部心神都落在手机里一个小女孩的直播里。

    屏幕上，一个差不多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紧身吊带小短裙，正在扭着屁股跳舞，姿势非常……性化，俗称——擦边舞。

    一个又一个的打赏礼物在屏幕上不断显现炸裂，程初算了一下短短几分钟那个小女孩拿到的打赏，眼热又心动。

    她抽空瞥了一眼自家那个小丫头片子，暗想，晚上回去让那死丫头也开个直播跳跳舞去，说不准还能给她赚更多的钱呢。

    这小丫头别的优势没有，唯独长的还可以，要不然也不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在童模这个圈子里打出点名堂来。

    要是直播再做火了……

    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能有源源不断地进账，程初的心跳都快了不少，仿佛眼前就是成堆成堆的红色纸币。

    另一边，有工作人员又拿了一套新的衣服过来：“玥玥，该拍这一套了。过来咱们换个衣服。”

    那人手上拿的依旧是质地轻薄、色彩艳丽的春装。

    时装界的习俗，提前几个月筹备下一季新款。所以明明现在还是冬季，却要拍摄春季的服装。

    而且他们品牌的宣传部部长非常奇葩，说室内的照片太过死板，非要模特大冬天的拍摄室外照片。

    就现在室外这零下的温度，谁家家长愿意让自家孩子过来当童模？

    运营工作人员心下简直要骂死宣传部长了，但是还得硬着头皮联系各位童模。

    结果呢，在无数次碰壁后，竟然还真有一个人愿意接拍这次的广告。

    那个人——也就是程初，眼下正站在现场，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小童模一眼。

    小玥玥身上刚暖和起来，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一听到又要换衣服拍照，瘦瘦小小的身子登时就往后缩了一下，可怜巴巴的。

    而不远处的程初依旧跟个死人似的无动于衷。

    在场众人此刻不约而同都在心里咒骂程初：

    卧槽，她可真TMD恶毒。

    更甚至，玥玥磨蹭着不想换衣服，程初还嫌她耽误了时间，上前踹了她一脚，把小玥玥踹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就扑到地上去了。

    程初不耐烦地骂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快点换衣服！没用的死丫头片子。”

    小玥玥并没有哭，她麻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变化，只安安静静、听话顺从地换了衣服。

    拍摄工作继续进行。

    小玥玥换上小风衣、打底衫，接着在凛凛寒风中瑟瑟发抖。

    化妆师悄悄拿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再和刚刚拍摄到的程初踹玥玥和叱骂玥玥的视频剪辑到一起。

    她申请了一个匿名账号，把这段视频发到了网络平台上，标题——

    【这年头，真是什么烂人都能当妈了】

    视频发出去，她若无其事地收了手机，继续整理化妆箱。

    在现场众人都没注意的时间里，这个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在网络上逐渐引起了网友们的注意，并开始被大家大范围扩散出去。

    视频给工作人员都打了码，唯独剩下程初和小玥玥。

    程初冷酷又残忍地对待一个幼童，并且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幕让无数网友义愤填膺，并开始快速人肉她的信息。

    然而程初并不知道这一切。

    拍完这个广告，她又带着玥玥紧赶慢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接着拍其他广告。

    玥玥人小胃也小，忙活了一上午，连午饭都没吃上，这会儿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她忍啊忍啊，终于在程初半路停下车买了份汉堡时候忍不住了。

    玥玥小小声叫她：“妈妈，我饿。”

    程初不耐烦地重新启动车子：“吃吃吃，就知道吃，看看你都长高了多少了？害的我还得去给你打生长抑制剂。你就不能少吃点啊你，长那么高你还怎么拍广告去！”

    程初咬了一大口汉堡，恶声恶气道：“不许吃，饿着，晚上回去再吃水煮菜去。”

    小玥玥缩在后座上，小小的手捂住自己咕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稚嫩的小脸蛋上没有一丝表情。

    饿吧，忍一忍，一会儿就不饿了。

    她已经习惯了。

    下午的拍摄是在室内，总算不用再忍受严寒。

    小玥玥木呆呆地换了这次要拍摄的衣服，站在了打光板前，根据摄影师的要求变化着动作。

    摄影师皱着眉看了看相机里拍摄的照片，对小玥玥说：“笑一下……不行不行，笑得再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好就这样，保持住！”

    小玥玥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来，心里却有些迷惑。

    开心？什么是开心？

    像妈妈看到手机里的钱那样就是开心吗？像兜兜哥哥拿到新玩具那样就是开心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能哭、不能闹，她要好好拍照，只有好好拍照，妈妈才不会打她、不会踹她。

    下午的拍摄顺利完成。

    程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感叹：“这一天天的，可真是累死我了。臭丫头走快点，赶紧回家歇会儿去。”

    小玥玥小跑着往前赶了几步，坠在程初后面跟着她离开了。

    背后，还留在拍摄场地里的人，有人“啧”了一声：“看着人模狗样的，干的事可真特么的缺德。”

    有人回应：“那小姑娘是真可怜啊，都三岁了，才这么点点高。网上说她给小姑娘打了好几次生长抑制针了。”

    “摊上这么一个妈，那小姑娘倒了八辈子霉了。”

    程初虐娃的视频传播速度非常快，范围也十分广泛，现场的工作人员人传人，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下午冷眼看着，越发觉得程初简直不是人，对那么可爱软糯的小孩子非打即骂。真真是恶毒到了极点。

    然而程初并不知道她自己已经在网络上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回了家弄了点水煮青菜给小玥玥吃，小玥玥饿了一天的肚子，这会儿终于能吃上东西，她根本不嫌弃这菜，抓了一把青菜就往嘴里塞。

    程初嫌恶地看了一眼她，自己点外卖去了。

    等到吃饱喝足，她想起要让小玥玥直播跳舞这事，立马来了精神，跑到衣柜里翻出两件衣服来。

    小玥玥换上了程初找出的衣服，上面是一件挂脖露背的小背心，后背露出大片大片肌肤，下面是一件包臀紧身小短裙。

    完全是缩小版成人的装扮，俗称“奶辣风”，又奶又辣。

    程初满意颔首，点开了小玥玥的直播频道。

    作为一个在圈子里有点名气的小童模，程初很早之前就给小玥玥注册了各大平台账号，粉丝也积累了不少。

    玥玥一开播，一群人就涌入了直播间。

    程初笑容满面，人多就是流量多，流量多久意味着钱多。

    她一叠声催着玥玥：“别傻站着，快点跳个舞，快点快点。”

    小玥玥没学过跳舞，只看过别人跳。她怕程初打她，只能在那扭扭腰、蹦两下。一点也不像程初刷直播时候看到的那个小女孩跳的那么性感。

    程初不满地皱起眉头，然而还不等她发火，直播评论的内容引起了她的注意。

    【程初你下地狱去吧！】

    【可怜的小玥玥，为什么程初这种垃圾还能当妈？要是在国外这种人早就因为虐待罪进监狱了！】

    【小玥玥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小宝贝，好想把她抢过来养啊，我一定会对她特别特别好的。】

    【小玥玥真的好可怜啊，这么冷的天，我都不愿意出去，出门就要穿厚羽绒服。小玥玥竟然穿那么少在室外拍照。太可怜了呜呜呜】

    【我家宝宝跟玥玥差不多大，别说冻着了，出门忘记戴帽子我都心疼得不行，得赶紧回家给他拿帽子。小玥玥穿这么少的衣服，当妈的不光不心疼，还去踹她。真是太可恶了。】

    【程初就是个贱人贱人贱人！我诅咒她不得好死！】

    【艹，真特么想给那烂人套麻袋去。】

    【套麻袋+1】

    【套麻袋+2，咱们组队去，打她个生活不能自理。】

    程初又震惊又迷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在攻击她？

    她退出直播，去网络平台搜索自己的名字。

    顶到最上面的是一段热度非常高的视频，拍摄的是今天她踹了玥玥一脚催她换衣服的那段，还有玥玥穿着春装在那边拍照、自己穿着貂皮大衣在一旁玩手机的对比。

    程初脸色铁青地刷着视频底下的留言评论，一边刷一边骂道：“一群人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我管我自己的孩子他们管得着吗？一个个跟个疯狗似的到处乱吠乱咬人，一群傻逼！”

    小玥玥被程初吓得呆立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又要招来一顿毒打。

    然而程初忘记直播还在进行中，无数网友听到了她恶毒至极的话，直播评论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又以激烈无数倍的态势反扑回来。

    程初看到呆愣愣的小玥玥，这才想到直播这回事。她赶紧上前关闭了直播间。

    直播间关了，她心里的怒气却还没散，见到呆的跟块木头似的小玥玥，她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把玥玥踹翻在地。

    程初这才哼了一声，觉得心里头堵着的那口恶气算是吐出来了。

    小玥玥躺在地板上没有起来。

    她好累，好累好累，累得她一点都不想动弹了。地板暖暖的，比外面暖和多了，她想就这么一直躺在地板上，不动弹。

    程初不去管小玥玥，自己进了卫生间洗漱贴面膜。

    她还年轻呢，今年才二十三岁，长得又漂亮。她可要好好呵护自己这张脸，以后还指望着能靠着这张脸钓个有钱佬呢。

    她哼着歌洗去面膜，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三点钟，万物俱籁。

    躺在床上的程初忽然睁开了双眼，眼里没有一丝睡意，只有无比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