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日时间一闪而过。

    这两日戚象盈准时去韶年院报道,眼看老夫人动静越来越频繁,不过目前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但就算如此,韶年院的人也很欢欣雀跃,一步步看到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转眼间,三日回门到来。

    穆国公府的日子比想象中好受,但戚象盈内心接纳了林夫人和戚孜文,想到今日回门能见到他们,油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

    品味这种体验,戚象盈茫然中带着新鲜,这就是有家人的感觉嘛?

    须臾,她小嘴一抿,轻轻笑了。

    穆镜方跟她一块儿回去,既然答应庇佑她,他就不会在这种事上给她难堪。

    两人辰时出发,乘坐一辆马车,朝戚府驶去。

    戚象盈又戴上了面纱,她决定日后只要出门或者与穆镜方独处就戴上面纱。

    当然,此时这件面纱不是新婚夜那件粗制滥造的粉色手帕,当时她心血来潮且手边无材料才顺手系了两根带子,而这件面纱是拿上好轻容丝,由两个丫鬟巧手专门做出来的。

    两人马车内相对而坐,与戚府马车相对比,国公府马车就大多了,足以容纳两三个人轻松躺下。

    但再宽松也处于一间密闭空间内,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要不是这件面纱遮挡,穆镜方早就看到戚象盈通红跟个熟透红柿子似的脸蛋。

    她很明显察觉到,进入马车后,穆镜方视线在她身上停驻了会儿。

    他今日一袭松色长袍,墨发束于顶,由嵌碧睛白玉垂冠束缚住,鬓前松散垂下两绺儿,通身显得衿贵高洁又温然潇洒。

    目光在戚象盈那张面纱上打转会儿,不慌不忙移开视线,他发现拢共见过这位新婚妻子两三次,其中倒有两次见不到她的真颜。

    想法一闪而过,不过没多想,只以为她这种闺阁女子常年不见外男,不习惯跟他独处一室。

    ——虽说目前人物表现与先前传闻并不相符。

    马车顺利抵达戚府,戚象盈原以为上次大家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回门府上没什么人,预备直接领穆镜方去二房,但没想到掀开车帘,外面台阶前等了不少人,粗粗一看,除了老夫人都在这里了。

    穆镜方先下马车,而后伸出手,一副搀扶她下马车的架势。

    本提起裙摆,预备直接跳下马车的戚象盈盯着跟前这只修长无暇的美人手,沉默了会儿,颤巍巍放上手,借着穆镜方的力跳下了马车。

    门口诸人望见这一幕,表情霎时各异。

    林夫人当然是开怀的,戚大老爷则是复杂,至于大夫人及其子女,神情没控制好流露出嫉妒。

    “知道贤侄今日回门拜访,老夫特意等候许久啊。”戚大老爷率先笑呵呵迎上前。

    穆镜方拱起手,行晚辈礼,态度疏冷。

    “大伯父好。”

    这声“大伯父”显然叫到了戚大老爷心坎里,他畅声大笑,探手邀请穆镜方进府。

    他们一走,大房剩下的人呼啦啦全走了,前呼后拥涌在穆镜方和戚大老爷身后身侧。

    倒是把戚象盈和林夫人留在了后头。

    戚象盈和林夫人也乐得清闲,低声交流这段时间的状况。

    林夫人问戚象盈国公府的情况,戚象盈一一回答。

    两个人跟两只小松鼠似的,头对着头小声唧唧。

    正说着,忽然感觉周围寂然一片,戚象盈茫然抬头。

    却见穆镜方正站在前方,单手负于身后,姿态欣然玉立,风乍起,拂乱他金线穿过松叶的衣角。

    他停下,其他人不得不跟着一块儿停下,眼神缤纷地望过来,一时间,酸甜苦辣咸糊满了此片天地。

    戚象盈呆住,不懂何意,还是被林夫人推了下,才意识到穆镜方居然在前方等她。

    脚步一开始迟疑,随后越来越快,疾步走至穆镜方跟前。

    此时穆镜方颔首,再次提步前进,且随时关注戚象盈的步伐,不让她掉队太远。

    戚大老爷再次露出门口那个复杂的神情,原以为二房那个蠢侄女的性子,不被穆国公厌恶就不错了,没想到依照目前态势来看,她貌似还挺得穆国公心意?

    一路来到戚老夫人所在的延寿堂,几人寒暄少许,各自分开,穆镜方和戚大老爷前往书房。

    戚象盈则跟着林夫人回到林香园。

    站在熟悉的地盘,环视四周,明明没过去多久,却觉得恍如上个世纪似的,明明这里待得时间也不长,但莫名对这里有种亲近感,转眼对上温柔凝望她的林夫人,她内心惘然,忽然明白:

    那是因为她的家人在这里啊。

    两人进去落座,这次轮到林夫人跟她讲出嫁后的事情,主要是嫁妆之事。

    戚象盈前脚刚走,后脚戚府中人就发现她嫁妆不对劲,未免有些过于丰盛,也不知谁率先想到那些聘礼,聘礼被送进戚府后,平时都锁在一个院子里,当然钥匙在老夫人和林夫人手里,结果等人们打开大门,却发现里头聘礼十不剩一,全都不翼而飞了。

    如此老夫人他们还有什么不懂,合着林氏居然把聘礼加入嫁妆中,让戚象盈全都带走了,顿时气得勃然变色。

    老夫人把林夫人叫过去,当头一顿痛骂,但再怎么责骂也改变不了聘礼没了的事实,当晚老夫人就捂着胸口心绞疼犯了。

    林夫人眉眼温和,情绪平稳,丝毫看不出之前被骂得狗血淋头。

    “还好嫁妆提前送过去一部分,不然成亲当日被看出不妥,大房那边估计忍不住要出幺蛾子。”

    戚象盈抿唇,有些心疼,想也知道嫁妆事发后,林夫人会面临什么困境。

    “母亲,你受苦了。”

    “傻孩子,一时责骂算什么,哪里比得上落到手的实惠,母亲要是不做主把聘礼带回去,不出几日大房那边就把聘礼搂回去了。”

    有老夫人压着,她还真想不到一而再拒绝的借口。

    戚象盈点头,她当然知道,只有充作嫁妆,老夫人和大房才打不了这份聘礼的主意,且穆镜方跟她说过,这份聘礼送过去就是她的了,无论将来和离与否,都不会把聘礼要回去。

    她眉眼弯弯:“我嫁妆他们不敢动,等日后分家了,我再把属于小弟那一份送回来。”

    “傻孩子,”林夫人摸摸她发髻,摇摇头,“男儿志在四方,你弟弟的前程和财富自有他自个去挣,那些嫁妆都是你的,母亲和娘家帮不了你,唯有多给你点嫁妆傍身,国公府才不会小看你。”

    带着巨额嫁妆嫁进戚府的林夫人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她出身商贾之家,身份论理匹配不上当时举人身份的戚二老爷,但她嫁进来后拿嫁妆开道,帮戚大老爷打点上峰,送戚老夫人金银珠宝,就算她是商户女,府内上下并不敢轻视她。

    两个人轻声软语,林夫人发觉戚象盈性情有些变化,不过她只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事,女儿变得成长了。

    忽然,外面传来喧闹声。

    丫鬟走进来,低首禀报。

    “夫人,大姑奶奶,三小姐来了,求着要见大姑奶奶。”

    三小姐?戚象盈脑海里有点印象,貌似是大房庶女,上次大夫人领着去白云观就有此人。

    林夫人拧眉,毫不留情拒绝:“不见,让丫鬟送走。”

    戚象盈愣了下,没出声反对,她知道林夫人肯定是为她好。

    果然,等丫鬟赶走三小姐后,林夫人叹口气,说起这件事的缘由。

    “你还记得诚郡王府吗?”

    当然记得,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场硬仗,也是原身上辈子的噩梦,她怎会不记得。

    戚象盈忽然想到什么:“难不成,大夫人还没放弃?”

    林夫人缓慢点头,神情是无奈的,却隐隐透出凉薄的冷眼旁观。

    “大夫人欲把三姑娘嫁入诚郡王府,不知道跟郡王妃说了什么,那边同意了。”

    戚象盈哑然,此刻忽然明白林夫人的打算,无论大夫人和三姑娘什么想法,那都是大房的事,跟她们无关,她们也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作为孤儿,她比谁都明白不管闲事活得久的道理,点头表示肯定林夫人的做法。

    见此,林夫人长舒一口气,她就担心女儿一时心软,跟大夫人打擂台,非得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三姑娘。

    说到底,谁又来解救他们呢?要不是女儿机灵,提前找上穆国公,女儿早就被黄氏给卖了。

    时光不知不觉流逝,约莫午时,两人前往延寿堂用膳。

    因着没有外人,大家围聚一桌,戚老夫人坐主位,其次是穆镜方和戚大老爷,戚象盈被安排在紧挨穆镜方的位置。

    往常戚府没那么多规矩,饭桌上高谈阔论是常有的事,但今日许是不好在穆镜方跟前落了面子,一顿饭下来,一个比一个安静,姿态高雅。

    但跟雅致刻进骨子里的穆镜方一对比,恰好似画虎不成反类犬,一眼瞧出参差。

    穆镜方出身勋贵,母亲是长公主,自幼在宫廷长大,通身气度不凡,坐在那就看出与戚府众人有阶级隔阂。

    待用过膳,陪老夫人说话,眉眼微敛,与人交谈,语气不疾不徐,安然若素中自有光华内蕴。

    肉眼可见,戚老夫人神情越来越慈爱,慈祥得恨不得这就是她亲孙子。

    就连从未得过好态度的戚象盈都沾了光,被慈爱眼光波及到,扫了好几眼。

    须臾,老夫人提出嫡长孙戚孜礼一向濡慕穆国公,想要拜托穆镜方单独指导一二。

    人离开后,戚老夫人身子往后一靠。

    瞧着是准备开始算账嫁妆之事。

    戚象盈端正坐好,腰背挺得很直。

    她这人有个特点,旁人好声好气说话,她脑袋空白不敢接话,但若对方口吐芬芳,那不好意思,社杂属性立即退散,莽金刚人设随时准备上线。

    沉默中,戚老夫人开口了,却不是直指聘礼,而是道。

    “俗话说,嫁女为客,本不该拿这件事麻烦你,但如今满府上下属你最有能耐,想必这件小事对你来说不值一提。”

    “值。”

    戚老夫人:“……”

    大夫人:“……”

    林夫人偏头憋笑。

    戚象盈无辜眨眼,她说得没错啊,她虽然明面上嫁进穆国公府,瞧着是戚府最有出息的人,但在场谁人不知,她是嫁进去冲喜的,根本不算正常嫁娶流程。

    戚老夫人额角抽搐,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二房不会乖乖听话,不过大孙女何时变了性子,要是照往常,她必定洋洋得意炫耀一番,而后再花言巧语拒绝,而不是如今这般直来直去地,噎人。

    她索性直言:“你也知道,郡王府欲为你大哥哥谋求个御前侍卫的名额,但这事需要上下打点,用到的人情不少……”

    话音若有所指,戚象盈恍然点头:“哦。”

    没了。

    戚老夫人眉露不虞,她都表现这么明显了,不信她听不懂,她这是不想掏钱了?

    霎时动怒,家族养育她这么大,在她身上投资不少,轮到她回报的时候却推三阻四。

    全然忘记戚象盈姐弟长这么大全靠林夫人嫁妆养活,甚至就连戚大老爷之前外头打点,戚老夫人如今能够荣养天年都要依靠林夫人嫁妆,大夫人出身清流之家,何谓清流,意思她那全副身家,都不一定比得上林夫人压箱底的一件镯子,戚府发家晚,更不可能攒下多少身家。

    大夫人冷笑:“别装蒜,你母亲给你的嫁妆加上穆国公府的聘礼,你手里握着比肩家族的财富,如今不过让你掏五千银子打点,你就推三阻四,谁家嫁女还把聘礼如数带回去,合着我们培育你那么久,丁点儿好处享受不到,全被你搂到私库里了。”

    林夫人拧眉,身旁戚象盈冷不丁道:“原来是要钱啊,好呀。”

    几人齐齐愣住,戚老夫人升起狐疑,大孙女会这般好说话?倒是大夫人兴高采烈道。

    “这才对嘛,你们血浓于水同气连枝,你大哥哥好你才能好,那你何时把钱送过来?”

    戚象盈说:“你们直接拿去用就好呀。”

    大夫人愣了愣:“直接拿去用?什么意思?”

    戚象盈理所当然道:“我不是有部分嫁妆存于公中嘛,既然祖母和大伯母开口了,我也不能一点也不支持,公中存了多少你们直接拿去用好了。”

    大夫人回过味,脸色瞬时阴沉。

    “大姑奶奶,你这是开玩笑?”

    “怎么会呢?你如果说得不是玩笑话,我自然也不是玩笑话。”

    戚象盈好整以暇,她实在不明白,世界上为何总有那么多理不直气又壮的人,她还没跟她们计较克扣嫁妆的事,她们倒是厚脸皮跟她要钱来了。

    “你!”大夫人猛地站起身,对上她凌厉的眼神,忽得想起上次挨那三巴掌,气息转弱,扭头找戚老夫人做主,“母亲,您快看看,这就是咱们家嫁出去的姑奶奶,还想着让她拉扯家里兄弟呢,结果她还记恨之前赌气那点儿事。”

    戚老夫人手扶在椅手上,死死盯着戚象盈。

    “这么说,你确定不愿意帮忙了?”

    戚象盈叹息:“祖母,我都说了我愿意贡献出那部分嫁妆,你还想我如何呢?”

    “好,好,”戚老夫人喉咙里滚出沙哑,“你是翅膀硬了,打算跟娘家断亲……”

    “母亲!”林夫人直接站起来,打断她的话,女子跟娘家断亲,首先一顶不孝的帽子就扣下来,不说盈姐儿刚嫁进国公府,还没站稳脚跟,就是站稳脚跟了,也不能传出不孝的名声。

    “儿媳也想问问母亲,咱们戚府还未分家,公中本该有盈姐儿的一份嫁妆,现在那份嫁妆呢?想让盈姐儿帮娘家忙可以,但担子不能一头热,那不叫血缘亲情,那叫冤大头!”

    林夫人这话意思很明显,想让戚象盈帮忙可以,那家中得先把属于她那份嫁妆拿出来,话又说回来,公中起码得掏三千两的嫁妆,考虑到戚象盈属于高嫁,增加到五千两也情有可原,那说到底,这五千两仍旧由公中所出,还连累戚孜礼白欠戚象盈一份人情,合乎来哉。

    寂静中,林夫人幽幽道:“儿媳这些年也没少贴补家中,原是盼着两房是一家人,哪分什么你我,但既然祖母和大嫂不把我们当一家人,相公也走了,儿媳合该替两个孩子考虑起来,礼哥儿的前程有了,我儿文哥儿的前程还尤未可知呢。”

    戚老夫人和大夫人闻言色变,林夫人这是要撤销对公中的贴补?那戚府生活质量不得至少下降倍蓰?

    恰这个时候,穆镜方和戚大老爷从外头走进来。

    见她们神情端肃,穆镜方问道:“怎么了?”

    戚老夫人表情变化,刚想笑呵呵遮掩过去,就听旁边戚象盈风轻云淡道。

    “哦,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拿我嫁妆给大哥哥买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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