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餐馆的时钟敲响。
夜晚十一点。
窦章察觉到蔡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用拖把支撑着身体,直起腰来,他回看蔡苒,张嘴就道:“这张脸值三万,再看收你五百。”
蔡苒面无表情地丢了支笔砸到他身上,骂了句:“滚蛋。”
打扫完卫生。
蔡苒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刘厨给她打包好的两盒饭菜,把餐馆的门锁上。
外面已是一片昏暗。
只有沿途几个没坏的路灯亮着,勉强照着墙面和道路。
小巷的墙上乱七八糟贴着很多小广告。
这些贴广告的办事都很敷衍,□□的小广告还没铲干净,又贴上了重金求子的电话号码。
蔡苒问:“三万块,你替福大海垫上了?”她沿着墙走。
窦章嗯了声,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夜色里,烟头亮起来。他也挺烦的:“事儿还没解决呢,那三位不信是相亲公司坑了她们,以为是我拿乔,待价而沽,跟她们说不通。”
“你没报警?”
“没报,算我当年欠福大海的,他把钱还我就算了。”
窦章吐了口烟,他拿着烟,虚点蔡苒:“但你可别给我说漏嘴,我跟福大海说这事儿没完,老子高低打他进个医院,给我整这么一出麻烦事儿,得好好吓吓他。”
他也郁闷:“没想到吓得这么彻底,玩失踪了。”
蔡苒数落他:“谁让你当年那么横。”
窦章和福大海当年有笔烂账。
窦章以前是个有名的混混头子。
江湖人称——宿渠体校一哥。
幸福餐馆挨着他就读那所体校,一群学生翘了晚自习就来这吃饭,吃着吃着,遇上了不对付的人,爆发群架。半大小子热血上头,动起手来没个分寸,餐馆砸了一半。警察来了,把人都抓走,一问年龄,又不到法定年龄,只能让家里人赔了损失就调解了。
福大海恨得牙痒痒,一个中年敦实的胖子,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挺着啤酒肚,连夜拿着强力胶水在餐馆的墙面贴满了窦章的照片,写了大字报,控诉这小子干的一堆破事。
时过境迁。
蔡苒看着墙面。
一堵饱经风霜的红砖墙。墙面坑坑洼洼,有植物攀附着野蛮生长,还有历经岁月的砖头开裂的裂缝。墙面到处是被人用粉笔,用油漆涂涂改改后的痕迹,在这些陈年痕迹之上,是贴满了的小广告:开锁,□□,同性交友,总之一切当代人需要的服务都能在上面找到联系方式。
大约是福大海糊照片的技术太好了,小广告都更新换代好几代了,窦章呲牙咧章的照片愣是还残留了一张。窦章顺着蔡苒目光看向了红砖墙,自然也瞧见了自己的照片依旧还挂在墙上,只冷哼一声,没去撕,懒得管,他不跟福大海这点儿小把戏计较。
宿渠市是个南方小城市。
没挨着海,也没挨着湖,有点水乡的风情,但不多。
从城市东边招一辆出租车坐到城市西边也就一个钟头,称得上当地人日常活动商业中心的更是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来旅游的人到商业街入口买一根火腿肠,热气都还没散完,人就已经走出商业街了。
幸福餐馆是在宿渠市的老城区。
老城区一直说要拆迁,却一直没有动静。是以这里的房子都是低层平房,杂七杂八的交错着,各种电线在路灯上方挂着,投射出蜘蛛网般的阴影。
窦章送她回出租屋。
路上。
蔡苒忽然想起来,胳膊肘戳戳窦章:“诶,我初中有段时间你是不是也接送过我?”
窦章皱眉想了会儿,没想起来,敷衍着说:“可能吧,闺女。”
蔡苒一脚跺他鞋上。
痛得窦章原地跳了起来,骂了一句操。
初中起,他们三个就在不同的学校。
窦章去了体校,稀里糊涂地当了个田径特长生。蔡苒和赵渝成绩差的各有千秋,去了两所万年垫底的中学。
蔡苒和赵渝读的都是寄宿制初中。
初中的孩子比成人少了自我保护的意识,又比孩童多了社交上的攻击性。枯燥的课本外,相处时间过于漫长,学生们无师自通地开始在校园里搭建起他们的社会关系,初步尝试构建自己的社交观念,有人开始称王称霸,有人开始认哥认亲。
初中生们建立起了自己的校园社会,躁动不安的荷尔蒙就开始在暴力的边缘隐隐试探。
蔡苒被同校的大姐大抢劫了。
被抢了三十块。
这是当时蔡苒一周的生活费。
当天晚上。
窦章从体校带了十六个人,翻进蔡苒学校,大摇大摆走进了社会姐的教室。他就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特嚣张,手一撑,就坐上了社会姐的课桌,翘了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堵住社会姐,和颜悦色地让她把钱包拿出来。
社会姐吓懵了,哭着拿钱,窦章却不接。
窦章说他只要三十块
三十张一块钱。
让社会姐一张一张还给蔡苒,还一张,说一声对不起。
半个教室的体校生,个个人高马大,肌肉发达,杵在教室里像一堵厚实的墙。
保安来了看见这阵仗都不敢动。
社会姐哭得梨花带雨。她认的哥哥们一个也不敢进教室。赵渝也来给蔡苒出头,跟窦章他们一道翻进来的,虚张声势地站在窦章的旁边。
窦章格外温和地说:“不要害怕,我不打女人。”话锋一转,他拍着赵渝肩膀:“——但是,他打女人,你小心点。”
被委以重任的赵渝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那可不,我是打女人长大的。”
这句话被后来赶到的警察记录了下来,一并报给了家长。
那晚,赵渝凄惨的挨打声响彻平安坝,他撕心裂肺地喊:“我错了我错了妈,我错了妈,我莫打过女人!我是瞎吹的,我莫打过女人,你分明知道我是被你打大的——”
那以后,为了避免校外报复,窦章接送过接蔡苒一段时间。
没成想,上了班,他还能接蔡苒下班。
窦章把她手里提着的餐盒接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灯下。
城市小,晚上就很静谧,没有大都市的喧嚣。冬季的夜晚只有雪水汩汩流向下水道的声音。
商店晚上九点就全关完了,路边只有一个夫妻档的小吃摊还开着。烧烤的香味飘出来,摊位上挂着白织灯泡。夫妻两人低声说着家常话,男人烤着肉串,女人在洗菜板。摊位面前站着两个也是刚下夜班的年轻情侣。
窦章点了根烟,叼在嘴里。
他腿长,走得快半步。
蔡苒也习惯走在他后面。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往往都是窦章走在前面,赵渝大跟屁虫粘着他,蔡苒一个人走在他俩的身后。
夜晚安静,就适合聊天。
蔡苒问他:“还在相亲吗?”
窦章自嘲:“算了,我跟我妈说,就我这破工作,长期跑外地,偶尔回趟家,喘口气休息会儿就晚上八九点了。再休个三五天的假,又得往外面去折腾,别说谈恋爱,我屋里头那个电饭煲都生锈了,她先找人给我除除锈吧。她和我爸想抱小孩,求人不如求己,我给她写了四字批语:自力更生。”
蔡苒奇道:“你以前那些女朋友呢?莉莉,花花的。”
窦章一巴掌拍她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大人的事儿,小孩少打听。”
蔡苒怒视他:“咱俩同岁!”
窦章道:“哦,谁让你读书晚呢?”他在这话口上停顿住了,不为其他,想起了蔡家那一堆破事,不愿提起来,这是蔡苒的伤疤。他转了话题:“我这作息,也就能赶上你晚班,做个好人好事,送你回家。”
蔡苒:“没必要送。”
窦章不以为意:“别客气。别人单身可以遛狗,我这作息也只能遛你了。”
蔡苒面无表情地看着窦章,这幅神情活像他再嘴贱一句,她立马要把这位一米八五的成年男性原地人道毁灭了。
气势很足,可惜没用。
窦章不为所动。
两人拌嘴间,窦章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是赵渝的消息。
蔡苒探头过来看:“大晚上的什么事?”
只见赵渝先发来一条:早哥,我妈催婚催得急,我骗她我有对象了,她吵着闹着要见,我没办法,我租了个对象。
蔡苒和窦章对视一眼:“...”
蔡苒评价:“你俩爸妈都挺急的,要不你俩凑合凑合,都是知根知底的家庭。”
这话说的。
窦章想抽她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信息:江湖救急,明天我租的对象先到,早哥你帮我接一下,火车车次稍后发你。
“...”
窦章啧了声:“对象还要租,没出息。”
蔡苒道:“是啊,毕竟你有三个老婆呢。请问这个金老婆,银老婆,铜老婆,哪个才是你掉的老婆呢?”
窦章抬手敲了蔡苒一个爆栗。
走至出租屋楼下。
这是个老小区,最高的楼层只有六层。外面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大门,只有一个形同虚设的铁门,早就没了锁,任谁都可以推开。
楼房米黄色的外墙已经斑驳不堪。
楼下几块秃掉的草坪安装了几根晾衣支架,晒满了衣物和被套。
——这还是窦章安装的。
最初,很多人家都没有阳台,所以在窗户上自己搭建了铁网,把衣服晾在上面。这很危险,万一不牢固,人走在下面就可能被砸。派出所的人为了这事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趟,每次一沟通,居民就把铁网收回去,等派出所的人走了,又安外面,跟打游击战一样。
窦章就找朋友拉了几根钢管,铁丝,自己背了个工具包,请了半天假,叮叮当当敲了一通,在小区楼下修了个晾衣区。
窦章没上楼。
他看着蔡苒屋里的灯亮了就走了。
进了家门。
洗簌完毕。
蔡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她手机里有一条未回消息,好几天了,是赵渝的。
——李桑之的事儿,你再想想吧。
她一直没回。
这事儿赵渝提了好几年了。窦章没明说,却也话里话外暗示了她很多次。他俩都一个态度,父母的恩怨与她们无关。
总不能让这事儿一直僵着。
就算姐妹没得做,该算的钱是要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