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
不仅冷,天色也暗得早。
刚过六点,天幕的光茫便坠落了下去,太阳落到地平线处缩成一团暖黄色的小光点,被拉扯着往黑暗里走。日光隐没后,整座宿渠市变成了灰色与深蓝杂糅的色调。
老城区。
菜市场关门了。大婶们提着塑料袋和菜贩斤斤计较,用最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剩菜还附带薅了一把葱,大婶从裤兜里掏零钱递给菜贩,喜气洋洋地把葱塞进自己手提着的塑料袋里。
幸福餐馆点亮了灯。
灯光挤在七扭八拐的小路和小巷里。
这是个二十年的老字号店了。
店面装修也是上了年头的陈旧。
老板福大海是个吝啬鬼,店面的招牌都掉落了,愣是没舍得买个新的,让蔡苒买了两支马克笔在快递箱的硬纸壳上重写了个招牌摆在门口。
眼下要过春节了,外地来的工人都买好了年货,打包了行李去赶春运的火车。
店里的生意也冷清了起来。
今天没客人。
蔡苒端了碗炒粉蹲在门口吃。
宽粉,放了魔芋,红白萝卜丁,她沾着辣椒油吃。
嘟嘟——
巷子里拐进来一辆红色电瓶车。
这辆电瓶车老得像是祖传的,它的漆面褪色且略显磨损,座椅的皮革部分有些裂痕,车轮上的胎纹都快磨平了。车老了,车速却不减,车主人脾气暴躁地按着喇叭,拐弯丝毫不减速,一个急突甩尾刹车,激起地上的灰尘喷了蔡苒一脸。
一辆破电瓶车愣是开出了摩托车的急速。
蔡苒恼火地放下碗,车主人却先发制人地张了嘴,他一声爆喝:“把福大海讷猪头三叫滚出来,让老子去作掴一顿。”
说的是当地方言,杀气腾腾。
话音刚落,他长腿一迈,从电瓶车上跨下来,径直往店里走。
这是一个红发社会青年,身高马大的,大冬天只穿了件短袖T恤,脚上踩了双拖鞋,肩膀结实宽阔,眉目硬朗,右手手臂的青色纹身蔓延到脖颈,纹了一只盘旋的青龙。盛怒中的人,肌肉线条不自觉地紧绷着,青龙纹身随着肌肉线条呈现出张牙舞爪的攻击姿态。
蔡苒试图拉住他:“俚作啥。”
没拉住。
幸福餐馆门口加装了塑料厚帘子用来挡风,红毛一把掀开帘子,大步跨进门,往里一看,却一个人都没有。
“人呢?”他声音是盛怒下碰了壁的恼火。
冷风咧咧。
宿渠市在南方,气温不至于像北方那样动辄零下十度,但湿气重,冷得刺骨,风一吹,人的耳朵都要冻伤了。
红毛这一闯,冷风也跟着他往店里钻。
冷空气激醒了窝在后厨睡觉的刘厨。刘厨以为是小流氓来闹事收保护费了,一手捏着报警电话,一手摸了把菜刀给自己壮胆,从后厨走出来。
刘厨和来人一对视。
小流氓没见着,见着一个染了一头酷炫红毛,双手插兜的大流氓。
刘厨一愣,出声确认:“小窦是伐?”
红毛咬着后槽牙:“叔儿,福大海弗见了?”
刘厨不知道他火气从何而来,实话实说:“莫来,他少有出现个,店里近派就我和小蔡看哉。”
门外的蔡苒也掀了帘子走进来,拉住他的手腕往外拖,对刘厨道:“对不住啊叔儿,弗要和他俚个计较好介,唔把章带出去哉。”
南方的冬天积不成厚实的雪堆。
天空飘小雪。
零碎的雪花落到地面上很快就化成了冰凉的雪水,汩汩地流到了下水道里去。
餐馆门口。
蔡苒穿了身土黄色的羽绒服,抱着双手,踹了窦章一脚,问窦章来闹什么。
窦章怒火中烧:“福大海个赤佬无么得清头。”
眼下就他们两个年轻人,说话也就切回了普通话。
“说来话长,两个月前...”
蔡苒打断了他:“长话短说。”
于是窦章一句话总结:“我多了三个老婆。”
“...”
蔡苒瞪大眼睛:“?”
窦章没理会石化在原地的蔡苒,恼火道:“我刚出差回来,一觉睡到天亮,起床推开门发现客厅里坐着三个女人都说是我老婆,我睡懵了,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抽了自己一巴掌,还没抽醒自己。”
他摸了把脸,一脸不愿再回忆的痛:“她们就打起来了。”
蔡苒:“...”
“我去拉架,她们一人给了我一巴掌。”
窦章麻木道:“这下我确定了,我肯定不是在做梦,真他妈的疼,吓得老子鞋都没换就往外跑了。”窦章指着自己脚上的拖鞋和身上的短袖,他打了个哆嗦。
“你还是从头说起吧。”蔡苒放弃了思考。
窦章咬牙切齿:“两个月前...”
窦章在一家外贸公司做验货员,工资尚可,能存钱。但要经常出差,去各个城市的工厂验货、催工期。一年到头就是在各地的工厂仓库来回转,母蚊子都见不着几只。
他不急,他妈急。
窦章从小就是个刺头,抽烟喝酒打架样样不落。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了,瞧着有了点浪子回头的味儿,结果打扮做派还是一副社会混混的模样,一天到晚还拿着纹身贴给自己贴大花背。
谁家好姑娘愿意嫁?
他妈是日也愁,夜也愁。她把这烦恼在打麻将的时候跟福大海说了。
福大海开了一家餐馆,一家网吧,还有两家麻将馆,什么人都认识点儿,当即表示拍着他的肚皮跟陈父陈母表示,以他的人脉帮窦章牵线搭桥那都是小事一桩。
窦妈妈喜极。
于是窦章每个休息日都被摁着去相亲了。
原本这事情挺正常的,福大海帮忙牵线搭桥相个亲而已。
然而,没两天就出问题了。
问题就出在窦章身上。
——窦章是个帅哥。在这座南方小城市里显得格外帅。
窦章身高腿长,五官硬朗。
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张帅脸,一身落魄,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他低头叼着一根烟,后背抵靠着相亲餐厅的墙,脖子稍歪,露出后颈部的半只青龙纹身,对应着墙上铺满了泛黄的老相片。窗外已近夕阳,映入女方眼帘的就是一个港式老剧里的颓唐气质青年。
走过路过的人都得多看两眼。
这样一张脸当然是可以变现的。不过变现的人不是窦章,是福大海。
窦章很快发现自己的相亲频率变高了,好像对方的年纪也开始有点不合适起来了。但他本来就把相亲当任务,走个过场,吃个饭,给他妈一个交代,还自己耳根一个清净,就没当回事。
他经常出差。
很累。
这会儿国内的几条高铁专线刚修成,还没跑热乎,算是个新鲜玩意儿,日常出行还是火车飞机。出差的城市远,窦章就坐绿皮火车去,近一点的,他自己开公司的车去。到了就和工厂老板来回扯皮吵架,吵样品的尺寸为什么短了,为什么不能按期交货,吵到面红耳赤,近乎动手,才能把验货单签了。
公司不养闲人。
工厂验货,验货员的行程早就是定死的,同一个城市的工厂就两小时验一家货,验完立马去下一个地方,两天时间可以跑三个周边城市验七八家的货。
窦章往往是昏头昏脑地从一家仓库出来就直奔下一家仓库。
出差回来,也不得安宁,先按采购部要求把验货单报完,再拿着食宿发票去找财务一张张填报销单。
忙起来的时候,人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窦章一度就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会吃饭,会和人相处,好像还和部门的人去聚餐k歌了,回家还能记得洗澡洗衣服,但临睡前一回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上班,下班,相亲。对面坐了谁,说了什么话,他答了什么话,不记得。记忆好似被涂改过,只有对方涂着口红的嘴一张一合,声音是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又一趟出差。
再醒来时,他推开房门。
客厅里坐了三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女性。
姐姐们对他怒目而视。
年纪最大的那位率先开口质问他:“到底谁才系侬个媳妇?”
窦章觉得自己见了鬼了。
昨晚喝多了忘了锁门,一觉起来,没招贼,没少东西,多出了三个老婆。
老婆也是能多的吗??
女鬼们推搡起来,都喊着自己花了钱了。
窦章没忍住,对着她们说:“姐姐们,新社会了,勿兴花钱买老公了。”
他这一声姐姐,立刻迎来了响亮的一巴掌。
...
窦章被赏了三个巴掌,从自己家里穿着拖鞋落荒而逃。
跑到大街上,他回过神来,终于琢磨出点不对劲,随即骑着他的小电瓶,凶神恶煞地去找福大海算账。然而,福大海躲了起来。从网吧找到麻将馆,哪也找不到他。
天色已晚。
幸福餐馆门前的路灯坏了,坚强地闪了两下就熄火了。好在老城区的房屋很拥挤,这会儿家家户户都把灯打开了,灯火堆叠在一块,也给这门前的小路照了点光。
雪花不下了,但空气还是湿冷的。
窦章打了个喷嚏。
蔡苒进店给他找了件袄子披上,坐在门槛上,听完这段故事,笑得险些打滚,问他:“你今晚还能回家吗?”
窦章接过袄子,伸手套上,边穿边说:“回,不回不是男人。”他下巴上有点青色的胡茬,坐在电瓶车的车垫上,弯着腰,撑着脸,人是疲惫的。
他道:“回去算钱,看福大海拿了多少钱,我先给她们垫上,把来龙去脉录音录像说清楚,我得去找福大海算总账。”
说完。
窦章拧着电瓶车的把手要走。
蔡苒喊他等等,去后厨给他打包了份饭,两荤一素,用塑料盒压实了,挂在他电瓶车的把手上,说:“带份饭回去,微波炉热三分钟。”
她系塑料袋的时候,脸凑到了窦章眼前。
有几缕头发黏在她脸上,冷空气冻得她双颊通红。
这让窦章想起蔡苒大三那一年的冬天,忽然说想去迪士尼看烟花。窦章不知道什么是迪士尼,找同学问了半天,才知道迪士尼是个游乐园,大陆就一家,想看得去沪市。他和赵渝想带她去,但那会儿他俩都没钱,别说去沪市的机票了,他俩掏干净裤兜都凑不出乐园门票钱。琢磨了半天,他俩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买了一大把仙女棒,骑着三轮带蔡苒去郊区点烟花。
蔡苒高兴坏了,傻乐着点燃,那天她的脸也是冻得这么红。
窦章拧发动机的手一顿,扭头问她:“你几点下班?”蔡苒给他把餐盒系好,答:“不用你接,我今天和刘叔一块走。”
“成。”窦章嗯了一声,他补道:“哦对,今年鱼头也回来过春节。”蔡苒义正言辞:“赶巧了,快让他回来认认三位嫂嫂。”
窦章:“...”多少有点无语。
接道:“行,份子钱记得给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