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③
仨人酒足饭饱，又去后厨缸里，看了看活河豚，才离开宜宾楼。这会儿，刚过正午三刻，夜市和灯市就已经出摊了。
适用百货，时新瓜果，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琳琅满目，鳞鳞相切。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安乐和流云两个公主，带着奴婢侍卫，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二十几个人，别说逛夜市了，想喘口新鲜空气都费劲。
让流云去坐船，她又死活不愿意。
安乐劝说不动，便自己先去渡口了，和她俩约好，晚些在香桥东，晨花路的汇湖渡见。
“江南菜，份量都那么小，那么清淡？”
小小尴尬笑笑。
“也不是。”
“这宜宾楼的食材，大多是从江南本地采购的，运输和时间成本奇高，定价自然也贵。来这儿的人，也大多不是为了吃饭。”
“而是图个环境。所以，性价比不高。”
“我看，是为了美女罢。”
说这话时，还侧目偷偷打量起‘赫连优’，见‘他’哈哈大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才也‘扑哧’笑了。
赫连小小在前边，领着流云，热情地向她介绍着，京都的人文风物，市井百态。
“这牛怎么染的花花绿绿的？”
“七夕是牛的生日。传说，西王母用天河把牛郎织女分开后，老牛，为了让牛郎能够跨越天河见到织女，便让牛郎把它的皮刨下来，驾着它的牛皮去见织女。”
“人们为了纪念老牛的忠诚，便有了‘为牛庆生’的习俗。”
流云听了，却忍不住蹙眉。
“先扒你的皮，再给你庆生？你们中原人，可真伪善阿！”
小小尴尬僵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很快，流云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逛灯市上了。
“这个是什么？是梳子？这怎么梳阿？”
“这个是五齿梳。配合桂花油，艾叶水，每天按摩头皮，保养生发的。”
“哎，这买的是什么花？这么香？”
“玉兰花，栀子花，那个大的是姜花。买一串给你戴？”
流云摸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要那串儿，那串儿花最大最多。”
越往里走人越多，赫连小小，就买了一根红绳，把自己和流云的小拇指，绑在了一起。
“这样，咱俩就不会走丢啦。”
流云轻轻勾了勾手指，脸腾就红了，却没有反对，只是使劲把头别到一边。
“你这么喜欢逛庙会阿？”
“嗯。”
“哦，对了，听我哥哥们说，过了中秋，萧国舅一行，就要去江南考察了？你也去么？”
流云瞬间失落起来，低着头，肩膀都垮了。
“嗯，我也去。然后，我就回歌布了。”
“那，等八月十四，咱俩再一起出来，逛庙会罢。中秋庙会更有意思。”
“你还没吃过螃蟹罢？到时候，我请你去醉仙楼吃大闸蟹。”
流云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
“好，好阿。”
小小轻轻勾了勾小拇指。
“流云，你背过一首诗么？韦应物的《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小小也在极力克制着情绪。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相信，我们总有再见的那一天。而且，我们还可以写信阿。”
哄了好久，流云却还是闷闷不乐。
看到前边有套圈，羸乞巧物的，小小一把抓起她的手，使劲挤到了最前边。
“流云，你看，你看，最后三排摆着的泥娃娃，就是‘磨喝乐’，也叫‘摩睺罗’。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
“寓意‘莲生贵子’，‘多子多福’。”
小小忙着掏铜板，终于松开了流云的手。
“流云，我们也套两个，等晚上，拜月乞巧摆着玩儿罢？”
“给你五个圈。”
“流云？流云？”
流云这才猛回过神。
“嗯？！什么？你说什么？”
“你怎么脸这么红？！中暑了？”
“没，没有。就是太挤了，热得。”
流云吓得一退，赶紧躲开小小的手。
“你，你想要哪个？我给你套。”
小小早就看好了，一指倒数第二排的，一个撑着荷叶伞，抱着大锦鲤的‘磨喝乐’娃娃。
“就那个，倒数第二排，右数第三个！”
“抱着大鱼那个？”
“对，对对，就是那个。右数第三个！”
赫连小小话音未落，流云的竹圈，已经飞了出去，不想，因为力气太大，打在后边的‘磨喝乐’脑袋上，跳空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九个圈。”
流云的胜负欲，已经彻底战胜了少女心，她活动活动手腕，微微撤后半步。看准那个‘磨喝乐’，‘嗖’的扔出竹圈。
“中了！中了！”
“流云你太厉害了！！！”
流云一扬眉毛。
“还要哪个？”
“那个！倒数第一排，右数第二个，骑在大鸭子上那个！”
“阿！！！中了！中了！！”
夜市上摆摊的竹圈，都是特制的，特别轻还特别小，套套前排花瓜酒炙、笔砚针线什么的小物件，得彩几率还比较高，想套住后三排的‘磨喝乐’，着实不易。
加之，满大街都是卖‘磨喝乐’的，大人爱玩这个，更多是赌博心理作祟，玩的就是心跳手热，玩的就是愿赌服输。
流云这个歌布小姑娘，却能‘稳吃三注’，十圈中九。
再看她浑身穿金戴银，连头发上都编满成串的七宝玛瑙，身边还有这么多歌布丫鬟伺候着，便知她一定非富即贵。
这里人这么多，难免有个挨三顶五，挨肩擦膀的，万一冲撞了这位‘大神’？！
惹不起！惹不起！！
众人虽然好奇，却不敢起哄拥挤，反而步步倒退，给她们让出一条小路。
第一次逛灯会，流云瞧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要，光巧果儿点心，就买了十几样。
她带来的五个武婢，加上赫连小小身边俩丫鬟，七个人，大包小裹，满满登登，提了两手。
还是小小聪明，去百货行，买了两只大竹背篓，才把东西都塞了进去。
这会儿，一行人也玩累了，又渴又饿，便就近选了家茶楼，点了两样茶点水果，又打发小二出去，买两包烤胡饼回来，佐茶吃。
连翘和青果，领着那五个武婢，坐在外边，靠窗那桌儿，正好，把小小和流云夹在墙角。
“你尝尝这个，莲子酥，我特别喜欢。”
“咸咸甜甜的，什么馅阿？”
“椰蓉，岩盐，莲子，花生，一起磨成碎，拌猪油白糖。”
“好吃。比那个荷花酥好吃，那个豆沙太甜了。”
“那你一会儿尝尝，京都的烤胡饼，看看和歌布的一样么？哪个更好吃？”
“烤胡饼，我吃过。不一样。”
流云得意的一扬眉毛。
“当然是我们歌布的更好吃。”
“我们的素烤饼，不放那么多油，也不放葱花，肉馕里包的也不是卤肉，是烤肉，更香更酥。”
正说着话，和茶小二前后脚，一个扛杆儿，卖面具的大孩子，跟着走了进来，未语先笑，满嘴吉祥。
掌柜见他衣着简朴干净，满脸喜气，加之，今天又是七夕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进来推销了。
“秀才公，看看面具么？磨喝乐，兔爷兔奶奶，牛公牛婆，牛郎织女，月下老人。”
看着竹竿上，那些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面具，小小知道，流云肯定喜欢，站起来，招呼他过来。
“公子，七夕喜乐，抬头见喜。”
“姑娘，七夕喜乐，岁岁今朝。”
小小十分意外。
“你会说歌布语？”
他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就会几句。招呼生意划个价儿，说几句吉祥话还行。”
“公子看看面具么？”
小小招呼武婢们过来，一人挑一个，流云挑了一对儿兔爷面具，一红一绿，彩绘兰花，胖胖圆圆，憨态可掬，别提多可爱了。
“你这面具哪上的货阿？样式这么新颖，配色也好看。市场上没见过呀。”
“细胚，是从北市场柳木匠家进的，拿回家自己抛的光，穿的绳。彩绘，都是是我阿娘自己画的。怹年轻时，做过绣娘，画工和配色比较讲究。”
“清油就刷了三层，不怕水，不怕灰，保您三年绝不褪色。”
小小闻了闻，确实没有刺鼻的异味，想必，颜料也选的不次。
“一会儿，我给你写几个地址，烦你辛苦跑趟腿儿，给我小外甥外甥女，送几个面具去。”
“你，认字罢？”
“认识。简单的都认识。实在找不到，我就找人问问。保管落日前给您送货上门。”
小小招呼小二拿纸笔，边吩咐。
“连翘，你付钱。多给一百铜板的跑腿钱。”
卖面具的，赶紧推辞。
“公子，不用，不用多给。反正，我也是走路叫卖，去哪儿都一样。”
“您一次买了这么多面具，已经很照顾很我了。”
“一码是一码。你东西好，我才买，托你跑腿，我也得给钱阿。”
小小随手，拿起桌上两个桃子，放到他的挎筐里。
“拿着，解解渴。”
“公，公子，这，这又吃又拿的，如何使得。我不能要，不能要呀。”
“我们公子赏你，你就拿着。大庭广众的，因为两个桃子推来搡去，让人笑话不笑话？”
连翘把钱又数了一遍，才放在桌上。
“九个面具，加预订的六个面具，加一百铜板跑腿费，一共是一贯六，这是一两五分，这是一百。”
“你数数。”
“不用数了。小大姐这么聪明认真的人，给的钱，肯定足数。”
说着，就用小秤杆，把桌上的铜板，全扫进大布袋里了。碎银子，则放进了贴身的暗兜里。
“我给您打个收条。”
“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不用这么麻……”
他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字纸。
‘公子，有人跟踪。不止一个。财不露白，万望小心。’
小小努力忍住，没回头张望。
“敢问，小兄弟贵姓，叫什么名字？”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春生。就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不值当公子一问。”
“英雄不问出身。字如其人。我看杨兄弟，不卑不亢，有勇有谋，日后，一定会有大前程的。”
小小端正抱拳。
“在下赫连优。今天的事，本公子记住了。多谢。”
杨春生倒退两步，一躬到底。
“草民眼拙。不知，赫连公子竟然是大将军府的公子。”
“祝公子，阖家团圆，月圆人安，福缘久长，寿元无量。”
小小心里明镜，跟踪她俩的，一定是安乐派来的暗卫，而且，以流云的身手，加上这五个武婢，寻常蟊贼，恐怕连她们的身都近不了。
但，这个名叫杨春生的少年，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时，坐馆的说书先生，慢慢走上了台。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诸位压言，今天阿，我们说的这本书是，《明珠泪》。”
流云一口茶喷出来，被呛得直咳嗽。
两个武婢赶紧过来，给她拍咳揉背，才顺过这口气。
“咳咳。安乐公主还等着呢，我们走罢。”
“咳咳。”
“你再喝点儿水。”
流云麻利系好面具。
“不喝了。咳咳咳。我们走罢。咳咳。”
连翘拉拉赫连小小，示意她看说书先生。
“上两回书中，我们讲了，《花龙月卷入窃玉案，煋王爷英雄惜英雄》，《花萼楼中秋抓金蟾，佳公子摇变素婵娟》，这一章，我们讲的是，《下江南路过常安县，报不平鞭打候都尉》。”
“话说，花龙月告别姬煋……”
这会儿，流云已经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了。赫连小小忍着想笑，也低着头，赶紧跟了出去。
“真晦气。”
“什么？”
“呃，时辰不早了，那个什么晨花路，汇湖渡的，我们该往哪儿走？”
“香桥东路。往东。”
小小站在台阶上，正好比流云高了半个头，十分自然地，帮她整理起头发。
“别动，一会儿头发打结了。”
流云躲在面具下面，只觉怦怦心跳，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小小却以为，她是因为说书先生的胡乱编排，觉得冒犯，在闹脾气。
她轻轻解开流云缠住的小辫。
“走罢。”
也许是因为戴着面具，也许，是小小的动作太暧昧，流云突然停住脚步。
“赫连优，你喜欢我么？”
小小不明所以，几乎脱口而出。
“当然喜欢了。”
“真的？没骗我？”
“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我舅舅面前，你可不许反悔！”
小小还以为，流云说的是，不许反悔和她做朋友。
‘可，这和萧国舅又有什么关系阿？’
‘流云公主家教这么严？那怹还这么叛逆？还敢离家出走？’
赫连小小懵懵道:
“不反悔，绝不反悔，到了萧国舅面前也不反悔。”
“是，是萧国舅说了什么？还，还是萧国舅想见见我阿？”
流云答非所问。
“那，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
赫连小小出生时，赫连烨已经功拜大将军，她们姐妹，平时出来进去，交好接触的，都也是名门贵女，大家闺秀们。个个知书达礼，温柔可爱。
其中，当然，也不乏像王道娥和琬儿一样，饱读诗书，秀外慧中的大才女。
可，在小小心里，什么大才女，大美女，也比不上文武双全，仗义潇洒的流云。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
小小干脆用歌布语，道：
“但，在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也不相信，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姑娘。”
“这么真诚善良，敢爱敢恨，又博爱又宽仁，还那么聪明那么仗义。是公主，但更像先锋官，大侠女。”
“我和暻王的事，也多亏有你包庇遮掩，在女君和萧国舅面前，尽力斡旋，否则，后果简直不敢设想。”
流云整个人都是烫的，明明戴着面具，也不敢看小小。
“赫连优，我很认真的问你，如果，我邀请你去歌布，你愿意去么？”
“只要陛下和祖父同意，我当然一万分愿意。”
“呆一辈子也愿意？”
小小懵懵懂懂。
“呆，呆一辈子？”
“我就是去看你，又不是去和亲的，怎么可能在歌布呆一辈子阿？”
“那不成叛国了么？”
流云早就脸红耳热，心跳如鼓，这会儿，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就是开玩笑的。”
不是小小眼疾手快，流云好悬，没被自己顺拐绊倒。
小小忍住没笑，偷偷腹诽道:
‘难怪，流云不喜欢穿女装。这歌布的衣服，也太真材实料了罢？这一身得多沉阿？’
小小后来说的话，流云一个字都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只要陛下和祖父同意，我当然一万分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