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
京都别苑。在正字使夫人的教导下，流云的汉语读写进步神速，都可以自己读《诗经》了。
有萧国忠冷眼看着，安乐再想拘着流云，就不那么容易了。
昨天，流云带着武婢一起出去玩，听酒楼里的小二说，富源茶楼开新书，讲的还是她和燕暻打架的事。觉得有趣，便也跟着凑热闹去了。
这本书，叫《明珠泪》。
说书人。还给她取了个好听又霸气的名字，叫龙月公主，姓花，花龙月。
是西域乌鸣城，城主花长万的女儿。因为不满政治联姻，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来中原散心的。
燕暻，则化名姬煋，是姬国国王的小儿子。和现实里一样，也是个文武双全，仗义风流的翩翩‘花’公子。
第一章，《花龙月卷入窃玉案，煋王爷英雄惜英雄》，讲的是:
花龙月女扮男装，逛庙会时，捡到了姬煋的龙纹佩。看到失物告示后，便去官府送玉佩。不想，那应天府的官员，居然以貌取人，攀污花龙月是小偷。还要抓她进大牢。
花龙月自由习武，百步穿杨，是何等人物？区区十几巡坊小兵，三班衙役，怎可能奈何得了她。正当她关门打狗，揍的应天府府尹满地找牙时。姬煋闻讯，匆匆来找玉佩了……
俩个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由此，展开了后来，一段啼笑皆非，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连流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故事编排的确实跌宕有趣，男女主人设也很讨喜。如果，男主原型换成‘赫连优’，或者燕煦，哪怕是影子，她都能入戏。
燕暻？
呵呵。
但这壶茶钱，她倒也没白花，否则，她都不知道赫连烨和太夫人，已经回京了。
前几天，还在大官湖，为他家九姑娘，也是未来的暻王妃，办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庆贺生辰。
其实，流云一直在缠着舅舅，让怹给赫连大将军府送拜帖，领她登门拜访，感谢怹家雪中送炭的那三十两盘缠。
可，一来，萧国忠实在公务繁忙；二来，赫连烨是武将，怹和流云，一个歌布宰相，一个歌布公主，身份敏感，确实也该避嫌守义。
萧国忠不懂外甥女的心思，只差人去大将军府送了份礼物，并口头转达了流云的感谢。
流云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非要再见一次这个‘赫连优’。
既然，不能投桃报李，那，她就守株待兔。
她在裕蚨盛对面的茶楼，包了个雅间。每天，天刚亮，流云就拎着书箱出门了，在茶楼读书望街，一坐就是一天。
吓得裕蚨盛的何掌柜，每天只敢走后门。
安乐也曾暗示过流云，说：
‘她在此之前，从没听说过，大将军府里，有个什么‘赫连优’。‘他’肯定不是赫连烨的孙子，大概率，是大将军的哥哥，西南赫连炎那支的公子。’
‘他家早就弃武从文，走的是青门种瓜，耕读传家的路子。家风稳重，安常保守。他刚来京都几个月，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给大将军惹了这么大的祸。’
‘他祖父父亲，肯定写信，狠狠训斥了他，让他赶紧滚回西南了。’
可，流云却坚信，她认识的‘赫连优’，是个敢爱敢恨，光明落拓之人。即便，真的要回西南了，也一定会想办法，与她当面道别的。
至于，‘他’到底是谁的孙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二王兄，这歌布公主属芭蕉树的，不见到‘赫连优’，她肯定不会回歌布的。”
“妹妹更担心，万一，她被逼急了，泼油救火，把‘赫连优’的事和萧国忠说了，可怎么办阿？”
“燕暻还在歌布呢阿。”
一提起这件事，燕煦也是头疼。
“你有什么主意？”
安乐摩挲着茶盏，斟酌再三，才慢慢道：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十天后，就是七夕节，在大官湖有香桥灯会，妹妹，想约公主和九姑娘一起去逛灯会。”
安乐忍不住叹了一声。
“王兄，千万记得嘱咐大将军，什么都别和九姑娘说。主意是吾出得，谎是吾撒的，与陛下太子，和二王兄，一概没有关系。”
“冤有头，债有主。”
“以流云公主的聪明和仗义，她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九姑娘的。”
“如今，萧国忠一行已到大燕，几次会议，二王兄和姜国彦，也牢牢占据主动，还在茶马贸易这一项，又取得了突破。”
“反正，歌布互市大局已定。千错万错，都是安乐诳时惑众，自作聪明的错。”
“父王要罚吾，也是应该的。”
燕煦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是不知道，大将军会不会答应阿。”
“如果大将军不答应，也没关系，九姑娘自己会想办法，说服怹的。”
燕煦却是不信。
“她和流云，不过只有两面之缘，你就这么肯定，这个关口，她会愿意抛这个头，露这个面？”
“王兄，您还记得，吾之前和您说过，今年年初，大将军托卢侯爷当中介，以赫连小小的名字，买下了阎培雄在大明湖小仓村的一座外宅。”
“想投资改建，开茶楼的事么？”
“记得。怎么了？”
“妹妹昨天派人去探了，工地没停。”
安乐微微一笑。
“如果，她连一个歌布公主都不敢再见，那，她还开什么茶楼？做什么生意？她也就不是赫连锟的女儿了。”
“实在万不得已，妹妹手里还有画眉这张底牌呢。吾相信，哪怕，只是为了这个小丫鬟，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出来见妹妹的。”
燕煦饶有兴趣的，端详起安乐。
“你做这么多，不只是为了燕暻罢？”
“为他？怎么可能。”
安乐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妹妹一直和二王兄说，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父王和太子，为了燕歌百年大计，是您自己不相信的。”
见燕煦有些尴尬，安乐才笑着转移话题。
“妹妹一直想问您，宫里的事查清楚了么？母后身边的宝歆，是被谁买通的？”
“事实那么清楚，也没什么好查的。”
燕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姜嬿儿，只是昶王侧妃，又不十分得宠，姜国彦和敬贵妃，做梦都盼着姜家能再出一位正妃。”
燕煦不耐烦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也怪燕暻和九姑娘自己，心浮气躁，行为不端，才被有心之人击瑕算计。”
安乐却不赞同。
“二王兄，您听没听过另两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但，这么说，姜国彦肯定不知情了？”
燕煦是真的奇怪了，安乐一个公主，深宫怀月，耳目闭塞，除了平安郡主，也从没见过她和谁交际走动。
‘但，怎么什么都瞒不住她呢？’
“你怎么这么笃信，姜国彦肯定不知情阿？”
安乐，很认真的和燕煦分析起来:
“这件事，根株节盘，漏洞百出。无论成与不成，敬贵妃悖言乱辞，造谣生事的干系，是绝对撇不干净的。”
“可是，而今，怹都这个尊位了，手里又有姜国彦和昶王这两枚筹子，以退为进，即便，再被多冷藏禁足几年，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怹要勾结了姜国彦，这罪名，不就成欺君干政了么？敬贵妃再急功近利，鬼迷心窍，也绝不敢让怹哥哥，让姜家冒这个险的。”
安乐鼻子里冷笑一声。
“这等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小人，还真是污了这个‘敬’字。”
言及敬贵妃，燕煦没有接话，而是道:
“明天，你进宫一趟，看看母后罢？帮王兄说说好话，哄哄怹老人家。”
“母后？”
一看燕煦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那张黑得不能再黑的脸，安乐瞬间急了。
“怹又和您提宁韫雪了？”
“不是，他们宁家一个女儿，要许几个婆家阿？四王兄挑不要的，又要塞给您？”
“真当她宁韫雪是什么绝世珍宝？在这儿玩什么待价藏珠，席珍待聘的把戏阿？母后真是耳聋眼黑，越老越糊涂了。”
一提起起宁家，燕煦也难掩不屑之色，却并没有怪王后。
“宁韫雪是宁家这一辈中，最出众的女儿，爱屋及乌，母后当然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也为宁家开枝散叶，挑起根门梁。”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就宁家那几块缺料，就算宁韫雪当了太子妃，又能怎么样？”
安乐越想越生气。
“母后还是王后呢。也没见，宁家出个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人物阿。”
“总之，你明天进宫，好好劝劝母后。”
安乐闹别扭，不愿意。
“吾不去。”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没说几句，母后又要哭哭哭，倒像是吾诚心和怹作对，大不孝一样。”
“听话。”
燕煦轻轻踹了安乐鞋子一脚。
“王院首都说了，母后是因为年纪大了，肾气渐衰，内里失调，得了脏躁之症，加之近来事多，精神压力大，拱得怹心火消不下去，这才病倒了。”
“心病只能心药医。光吃药，不管用的。”
安乐这才叹了一声。
“知道了。吾明天就进宫。”
京都，帝宫，华阳宫。一提起燕煦，不等安乐苦口婆心，王后倒先恼羞成怒了。
“你父王去避暑山庄，清修静养了，慎贵妃和太子妃又忙，我接宁蕴雪进宫，就是陪我说说话。”
“至于你们一个个愤愤不平，如临大敌的么？干什么阿？难道，我宁家女儿还愁嫁么？”
“您也知道，宁蕴雪是宁家女？您也知道，王后的外甥女不愁嫁阿？”
安乐强压着心头火气，笑着哄道：
“她一个妙龄女子，没名没分的宿在宫里，成何体统阿？传出去了，您让朝野上下，怎么看太子和二王兄？怎么看宁家？”
“您若想她了，常宣她入宫，陪您吃茶说话就是了。再说，您不是还有吾么。”
安乐拉着母亲的手，继续安慰道:
“父王的脾气和英明，您还不清楚么？怹怎么可能，因为一场大乌龙，就真的生您气阿。”
“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别人不知道，父王心里还不明镜一样么？这不都是做给歌布和赫连烨看的么。”
安乐瞥了一眼茶几上的莲子酥。
“乳酪张的芙蓉莲子酥罢？没有父王的圣意，谁敢把外食送进华阳宫？”
见王后眼圈都红了，安乐赶紧抱住怹，像哄小孩儿一样，哄着母亲。
“好了，好了，不委屈了。”
“等中秋后，流云公主和萧国舅一行走了，女儿立刻、马上去求父王，请准母后和女儿，一起去行宫陪伴。”
“宁蕴雪再可亲可爱，知冷知热，还能比您的宝贝女儿更可亲可爱，知冷知热么？”
“都说‘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看看敬贵妃和姜家如今的处境，您就没什么触动？”
安乐，慢慢娓娓道：
“是，吾承认，宁蕴雪无论是家世人品，还是容貌才情都很出众，别说嫁给二王兄当续弦，就是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也配得上。”
“可，人各有命，白马非马。”
安乐‘暧暧’叹了一声。
“自古，这前朝与后宫，都是唇亡齿寒，十指连心的关系。不是因为姜国彦，陛下这次，怎么可能这么轻饶了敬贵妃？”
“宁家有谁阿？”
“不提王家，兄弟八进士，父子俩太师。吾那三个舅舅，六只手，三十根手指头一起打算盘，也算不过姜国彦一根小拇指阿。”
“您是父王的真爱，初恋，玉王妃也是二王兄的真爱，初恋。您把宁蕴雪嫁给怹，和把宁蕴雪一脚踹冰窖里，有什么差？”
“您要真心疼她，就听太子和二王兄的话，请父王在新榜进士里，为她择一门门当户对的良缘，风风光光嫁了罢。”
“母后，您比谁都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女人清高和痴心，是一样没有好下场的。”
王后被说得哑口无言，彻底死了这条心，却也更加郁闷不乐。安乐又温言劝了半天，才哄着，用了半碗茯苓粥，洗漱午睡了。
安乐也不敢走，在东暖阁，将就睡了半个时辰，下午，又陪着王后去御花园逛了逛，和太子妃陪母后用过晚膳，才从宫里出来。
这时，天已近酉时。她故意，没有去懿亲王府，径直回了公主府。
安乐刚梳洗更衣完毕，燕煦，果然‘自投罗网’，登门拜访来了。
安乐公主府。燕煦被女婢引着，去到西花园的花厅稍候。坐了一盏茶功夫，安乐才姗姗来了。
“二王兄，怎么样，妹妹设计的花园，不比暻王府的差罢。”
“阔朗不拘，古香清雅，不俗。”
夏至吩咐众婢，赶紧擦抹桌椅，安排茶具酒器，端到陶然亭，准备传菜，伺候晚饭。
“宁蕴雪的事，二王兄不必再烦恼了。等今年秋闱放榜，母后就会请父王为她赐婚的。”
安乐笑着叹了一声。
“想必，听到这个消息，宁蕴雪也会很开心罢。”
燕煦听了，有些意外。
“本王还以为，你一直不喜欢她呢。”
“您妹妹再刁蛮任性，再不喜欢她，也不是个小人罢？怎可能，小肚鸡肠，暗室亏心到见不得她好阿。”
“否则，吾才不会……”
安乐随手摘了朵花，低着头，一下下揪着。
“其实，宁蕴雪也挺好的。自幼饱读诗书，气质清贵，举止大方，人又长的那么漂亮，就是有点儿趋炎慕荣，有点虚伪呗。”
“吾大小也是个公主，君臣有别，她再阳奉阴违，虚与恭敬，都没有错。”
燕煦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你们俩就没坐下来，好好聊过一次么？”
“吾和她没什么好聊的。”
“你阿你，就是嘴硬心软。”
燕煦用胳膊州，轻轻撞了一下安乐。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卢诚蕃的阿？挺有城府，挺深沉阿，连平安郡主和燕暻都不知道。”
“吾要真有城府手段，还能被拒婚阿？”
安乐深呼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去。
“他在燕云关，都挺好的罢？”
“这么关心他，干嘛，不自己给他写信？”
“写，怎么不写阿。等父王为吾找一个好驸马，昭告订婚那天，吾一定第一个给他发请帖。”
“吾和驸马，一起写。一人写一行。”
燕煦笑着摇摇头。
“你阿你，就仗着父王宠你，就有恃无恐，作天作地，使劲作罢。”
“这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兄妹二人，边散步边聊天，谈谈笑笑间，走到了金枫湖边，一座小佛堂前。
“琉璃堂。名字取得挺好的。”
燕煦边说着，边踏上了台阶。
“什么时候盖的佛堂？你不是不信么？”
“王兄……”
安乐一把拉住他。
“二王兄。”
“这里供着的，是那年，妹妹生辰时，玉王妃送给吾的那枚琉璃如意长命锁。”
燕煦果然僵住，没有进去。
“哦。”
“吾突然想起来，桌上，还有几份公文没看，明天要请大王兄奏论，时辰也不早了，就先回去了。”
“宁蕴雪和流云的事，王兄谢谢你了。”
“王兄……”
“二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