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麦浪起伏,一如昨日。

    双手攥出的视野中,金色麦芒犹如油画中短促有力的笔触,风一经过,便像梵高画作那般涌动旋转,连绵不定间,却并没有什么圈。

    “没有。”

    徐灵宾眼睛在作出的望远镜后眨巴。她站的地方,正是昨天没到的小山坡,现下从高处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

    “站得也挺高的,什么也没有啊。”徐灵宾放下举着的双手,转而猜测,“难道这圈只是镜头光晕,机器拍得到,人却看不到?不像啊也……”

    如果只是镜头光晕,不可能在不同照片中呈现出同样大小的环。又一种猜测失败了,她现在有点没辙,怪圈现场没有,换个角度也看不到,难道真是在照片中才能看到的鬼影?

    陈弃可不知道她心里这些百转千回,他正在山坡另一侧,一边踱着步一边抽着烟,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生怕她再出点事。

    好在她似乎看得差不多了,正朝他走来。

    陈弃正在裤缝处熟练地弹着烟灰,见她过来,连忙抽了最后一口,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嘴上问她,“怎么样。”他低头一看,烟还剩老长一截,怪可惜的。

    “瞧不出来……”徐灵宾摇了下头,“瞧是瞧不出名堂了……有道是,望闻问切,不如我们问吧。怪圈肯定有人来调查过,说不定村里人也跟着知道点什么。”

    “问?那怎么不早问,白折腾了一路。”昨天就是这样,他的伤涂点药水包扎一下,今天就好得差不多了。明明放着不管也是一样的,可不是白折腾了。

    “这一路……我不是没明白吗,明白就不问了。”徐灵宾也有点赌气,“问也很重要啊,也是门本事。再说,怎么能是白折腾呢。你看啊,就好比爬一座山,山顶固然重要,但肯定不能一上山就下山对吧,这过程你也得……”

    她这充满人生哲理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陈弃已经转身走在了下山的路上,一走就是好几米。

    ……

    还真的是一上山就下山啊!

    ……

    陈弃走了几步,注意到人没跟上来,连忙回头——只见徐灵宾还在原地,蹲下身子不知道从地上捡着什么。他耐着性子等,直到她站起身,才远远瞧见她手里捏的东西——一截烟头,正是他刚踩灭的。

    陈弃脑袋嗡的一声,几步上前劈手夺过烟头胡乱往裤兜一塞,完全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扭头就走。

    徐灵宾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大哥,还冒着火星呢,嘿。”

    *

    山脚下怪圈所在的村子叫韩家堡村。这村子虽说就坐落在乾陵边上,但因景点开发上一番,还维持着原生态的样子。村里人都指着地里那点收成过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眼下正值晌午,劳作了一上午的村民正陆续从地里回来歇凉。村口屋檐下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一齐蹲着吃饭、抽旱烟、说闲话,一派悠然自得,只有屋前几只大鹅气势汹汹地横冲直撞。

    徐灵宾站在村口,正好碰到一位老婆婆牵着牛从地里回来。

    她刚要凑上去,被陈弃一把拉住了,“你这么冷不丁蹦出去,人家能搭理你吗。”

    “哎呀,”徐灵宾自信地摆摆食指,“我这个人就是太低调了,估计你没看出来。其实我嘴皮子特别利索,特别招人喜欢,问点话不算个事。”

    “真没看出来。”陈弃配合地摇头。

    “是吧……”

    “我是说没看出你哪低调。”

    “……”

    徐灵宾捋了捋袖子,对陈弃说,“你看着啊。”

    她几步上去,无比热情地朝老婆婆打招呼,“老人家,我和您打听个事,你们这边不是有个墓,旁边又有个怪圈……”

    “你打听这个做甚。”出乎意料,老婆婆对她满脸警惕,甚至开始上下打量起徐灵宾。

    ?

    这才刚起个头,如此没来由的强烈抵触是怎么回事?

    徐灵宾再开口小心翼翼起来,“没别的意思,我就考古专业一学生,放假了没事找墓看看,单纯是为了长长见识。”

    “考古?你这后生真会哄人。”老婆婆斜了她一眼,目光十分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我从小住乾陵边上,别的不敢说,考古的我还不知道嘞?他们整天在我跟前晃,那一个个的,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没你这么齐齐整整的。”

    齐齐整整,怎么说得像她没断胳膊断腿一样?

    徐灵宾苦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提要饭这茬呢,“再说,您看看我,怎么也不能是坏人啊。”

    徐灵宾龇牙,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和善笑容。

    “那谁知道嘞,”老婆婆不紧不慢地说,“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到你肠子里去。像我们这带,以前有些个盗墓贼,为了打听消息住下,一住就住好十几年,平日里帮你割麦做红白事还有自己小买卖,哪天突然掏出把刀对着你……这要不说谁看得出来嘞?”

    “是挺吓人……”徐灵宾苦笑了两声,“但我……”

    徐灵宾还想为自己分辨,毕竟大话都放出去了,总不能一出马就栽了跟头。而且陈弃在边上看着呢,看得好认真,明明之前和他搭话的时候那么敷衍!不行,她绝不能让他看笑话,得想办法再说两句,让老婆婆回心转意,见到她满心欢喜,和她掏心掏肺……

    牛都开始摇头了。老婆婆牵着翩然离去,徒留她一个人傻在原地。

    “嘴皮子利索?”陈弃不失时机地走到她旁边。

    她低下头。

    “特招人喜欢?”陈弃又问。

    她头更低了。

    “问点话……”

    “差不多得了啊……”徐灵宾抬头瞪了他一眼,“不要揪着同志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误就无限地放大嘛。刚刚我只是对敌人大意了……我是说,对老婆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代表我真正的实力……”徐灵宾张望着,想找到机会扳回一城。

    还真是凑巧,机会说来就来,又有一位老爷子打他们面前经过。

    她立时原地复活,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你看我这个。”

    徐灵宾朝老爷子走去。眼前这位老爷子扛着根长竹竿,竹竿一头排成四横三竖,造型很接近只剩骨架的芭蕉扇。芭蕉扇上挂满了三角形纸包、钥匙扣、挖耳勺和指甲剪等小物件,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看起来是要扛到景区去卖。

    徐灵宾这次沉住气了,上前什么都不问,只挑着架子上的三角形纸包。这种三角形护身符,是在淡黄色符纸上用朱砂写了各式祈福的话,折好后用红绳串起来,现在挂得满架子都是。她问,“老爷子,这些护身符怎么卖啊。”

    “一个五十,两个八十,开光再加一百。”老爷子见生意来了,把芭蕉扇立在一边。

    这价格听得陈弃直皱眉,徐灵宾不解的却是,“开光?”

    老爷子解开衣领前两个扣子,露出内里一串鲁智深同款佛珠,搭配意味深长的点头,示意他就是那个开光师傅。

    “老爷子……真有生意头脑啊。”徐灵宾干笑了两声,随手指了一个护身符,“这个,开光一下。”

    陈弃立时在她肩上推了一下,“你是冤大头吗买这个”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徐灵宾被推得晃了几下,愣是硬着头皮装没懂他的意思。

    陈弃又连推了好几下,被推得左晃右晃的徐灵宾只老僧入定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爷子拨动佛珠,那叽里咕噜的声音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在乱念,衬得她越发冤大头了。

    “你这个和实力都没关系了。”陈弃只得开口。

    “怎么没关系,”徐灵宾说,“钱多招人喜欢啊,钱又是我的,嗯……还是有点关系的,是我实力的一部分。”

    “好嘞,”老爷子中气十足地打断他们,把开完光的护身符递给徐灵宾,交代道,“你这张啊是保平安的,收好啰,肯定保佑你顺顺当当的,只是有一样,这东西是有灵气的,一定要藏于净处,不要沾了污秽,更不能丢了、破了,不然你可是要遭报应的。”

    徐灵宾这才注意到护身符上写着平安两字。

    “不对吧?”徐灵宾皱眉,“怎么我听着,不请符啥事没有,请了反而惹事上身了?”

    老爷子可不管这些,一摊手就开始要钱。

    徐灵宾把钱递过去,这才进入正题,“老爷子,这里的乾陵怪圈,您知道吧。”

    “知道嘞知道嘞。”老爷子笑眯眯地数钱。

    “是不是有人来调查过?”徐灵宾又问。

    “是嘞是嘞,考古队来过。”老爷子还是笑眯眯的。

    “那他们发现了什么?”徐灵宾急切道。

    “这……我就记不清嘞。”老爷子偏过头,装作整理芭蕉扇上的小零件。

    陈弃直接笑出了声。

    钱是挺有实力的,前提是加钱。

    徐灵宾瞪了他一眼,又无可奈何地在芭蕉扇上装作挑选,“不然,再买一个?”

    “考古队是吧,好像又有印象嘞。”老爷子忙不迭地应。

    徐灵宾深吸一口气,往架子上的护身符看去,只见黄纸上写的内容各不相同,有平安、辟邪、学业、事业,居然还有送子?写平安的肯定不能要了,就自己手上这个她都想塞回去。

    一只手在淡黄的三角纸包间移动,最后取下一个给陈弃,“要不你来个。”

    护身符在空中摇摆不定。陈弃站在一边,根本没料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符上的字在摇摆中都成了虚影,却又如刀劈斧削一样清晰。陈弃脑中一片空白,视野中学业二字愈发模糊,朱砂的笔触宛如鲜血,不断向下蔓延,直到整个世界都是血红。

    一只手重重打在徐灵宾手上。

    她一吃痛,手里的护身符斜斜飞了出去,旁边的大鹅以为在投食,一拥而上争相啃咬,黄纸瞬间被扯得稀烂。

    徐灵宾揉了下手背,再抬起头,只能看到陈弃跑掉的背影。

    她刚要追上去。

    “这个算你们买的嘞。”老爷子叫住她,“还有……”

    *

    韩家堡村,屋檐下吃饭的人都惊诧扭头看这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少年。

    他们村在景区边上,出现个把外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外人,跑得摇摇晃晃的,跟喝醉了一样?和失魂了一样?说不上来,反正怪怪的。

    但所有人都莫名有一种共识,不要挡在他前面。那狂奔猛跑的样子,透着一股无人能阻的疯狂,甚至就是他忽然掏出把刀见人就捅都不奇怪。

    陈弃并不知道屋檐下一群人惊讶地盯着自己猛跑。他看不到,听不到,连自己为什么要跑都不知道。一看到那个符,在意识察觉到之前,腿就已经迈出,而当第一条腿挪动,溃逃便变得急不可耐起来。

    他只知道。必须逃走,逃走,不能停下来,否则有什么就要追上来。

    跑着跑着,浑浑噩噩间,两旁模糊的屋舍忽然清晰,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脚下的黄泥土路,远处破烂的房子,不正是他自家院子吗。

    原来,他已经回到下沟村了啊。

    他低头看自己,不知何时,身上的灰色上衣变成了白色衬衫。这身打扮,他忽然想起来,现在正是他十七岁上高三的时候。

    高三!

    他又如梦初醒一般地往前奔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天空下起雨来,豆子大的雨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坑,心说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着急赶回家里,但在院门口又停下来。

    院子上方拉了挡雨用的塑料布,门口挤满了村里的人,众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山下摔下来……”

    “喝那么多,还跑山上?”

    “娃要高考了,求符去咯。石半仙说得对嘞,克人……”

    “造孽啊……”

    他忽然惊醒,低头一看,手上正拿着外公帮自己求的符,那三角形符包上还写着学业两字。后来呢,后来外公怎么样了……

    他急切地穿过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院中担架上躺着的正是……

    “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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