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狗烹

    又是一个压抑的冬日。

    雪下了三天三夜,深重的惨白浸漫天地。

    牢房数月不见光亮,蜘蛛网结满每个角落。

    稍稍一扬手,就能铺起尘埃。

    时不时进来个太监,斜睨着眼睛,趾高气扬地瞧着这里面的女子。

    结束乱世的第一谋士,银色面具下的无双战神,朱徽。

    临末了,还要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一遍。

    再讽刺两句,扔下一口馊饭就走,生怕这里的人过得好了些。

    只见里面是一个手脚都被枷锁捆住的女子。

    她是结束乱世的新帝之皇后。

    她智计无双,是草根夫君身后的第一谋士。

    因着女子的身份,夫君只让她在帷幄中出谋划策,她却终成为那名绝天下的帝王师,建立宏图霸业。

    世人只知道,这位不曾露面的帝王师,羸弱多病,终因操劳过度而离世。

    却不知那位披上战甲,戴着修罗的面具下的战神,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也是她。

    天下归一后,开国皇帝告诉她,终要面对世人。

    他许她做皇后。

    朱徽没有忘记那些二人月下对酌的日子,终被他打动,安心做了这皇后。

    于是他收了她全部的兵权,抹去她全部的身份。

    而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战神”,也自然“因病过世”。

    可她太过聪慧了,懦弱胆小的新帝,即便在把她的身份全部抹杀之后,仍不放心。

    那银色面具下的绝美容颜,现在蓬头垢面,身上是数不清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是鞭痕。

    新的旧的交叠在一起,衣裳也是残破不堪。

    冬日的雪依旧簌簌而落,仿佛能将世间的一切阴谋,掩盖的只如白雪一样纯净。

    在外人眼中,只有这白雪。

    其余,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干而凛冽的风透入牢中,

    只是那女子尽管满面满身的血污,却难掩清秀且坚毅的面容,

    眼中从未退却凌厉的锋芒,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吱呀一声,数日不见天光的牢房门被人打开。

    女子抬头看向来者。

    是一个侍从,手里捧着一样东西。

    朱徽认得他,这是自己夫君周天仁的随从。

    而周天仁,正是自己一路披荆斩棘,辅佐上来的“夫君”,当今的皇帝。

    “这是什么?”朱徽满眼不屑地抬头。

    “大昭皇后朱氏私通外敌,犯下不赦之罪,怎么着都是一个死,就别为难小的了!”说着,这随从捧上一杯毒酒。

    “私通外敌?我为着皇上打下这江山,如果私通外敌,我为何不去直接辅佐那个‘外敌’?”说着,朱徽冷冷往外吐了一口血。

    “我这一路为皇上披荆斩棘,战功无数,竟然轮得到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人污蔑我?当时要不是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扒拉出来,一碗米,一碗汤地照顾你,你早见阎王了!”

    “哟,皇后娘娘这说得是哪的话?我是皇上一手提拔的!皇上才对我恩重如山!”随从趾高气扬地说道。

    “你不过是一条忘恩负义的走狗!”

    此刻,一个金尊玉冠的人慢悠悠走了进来。

    前面还有侍从为他引路,后面是十来个侍从跟随。

    “这里晦气,皇上还是莫要进去了。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办。”一旁的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

    “哼,我倒要看看她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周仁天步入牢房,颇为欣赏地看着满身血痕的朱徽。

    “你还是这么桀骜不驯,智计无双又有何用?”周仁天一直妒心她的智谋。

    在她面前,自己总是笨拙不堪,竟然不如枕边的女子。

    这下总算见到她,也被自己算计到这一步了。

    “有何用?这大昭的江山是我替你打下的,”说着,朱徽冷笑道,“皇上,您是来看我有没有屈从于这几道鞭痕吗?”

    “你勾结外寇,还有什么可说的么?”周仁天冷漠道。

    “你张嘴就给我扣了个勾结的帽子,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怕你天天给我的这几道鞭子?”

    说着,朱徽紧闭双眼,急怒攻心,鲜血慢慢从嘴角淌下。

    “我为你打下江山,被号称战无不胜的匈奴嗜血鹰王,轰得五脏震损,硬是撑着命把仗打完。我替你取了那鹰王头颅,但是早就失去了最佳医治的时机!”

    说着便撕开了浸血上衣的一角,只见身上染血的伤痕下,是一个个更深的旧伤痕,

    腹部剑柄粗细的刀疤,仿佛能浮现出当日战场的惨烈。

    然而它早就随着主人的一生,再也不能抹去。

    倾国的容颜下,不是白璧无瑕的身体,那一道道伤疤,如狰狞的虫子。

    只见周仁天又羞又气道,“死到临头了还在那嘴硬!明明是张世英立下的战功,岂能容你在这颠倒黑白?”

    朱徽冷笑一声,“颠倒黑白?若不是我星夜赶路,浴血厮杀,一路为你攻下这天下的一个个城池,你怎么会有今天?!”

    “那些城池是城主惧怕朕,自愿降服于朕的!”周仁天连忙道。

    这世间还有“自愿降服”这一说么?怕不是城主傻了吧!

    朱徽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说辞。

    “还有,若不是我信任你,一路以来辅佐你,信了你的海誓山盟,在皇后册封大宴上,中了你的蔓珠之毒,你以为你能把我擒住?”

    蔓珠乃世间奇毒,普通人七步便能毙命。

    也只有这内力深厚,武功天下一绝的朱徽,在五脏重创未愈的时候中毒,

    还能撑到今日,也只是被眼前的人以众敌寡,擒住而已。

    她太重情谊,太相信自己的“夫君”。

    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上演了一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戏码。

    真是可笑至极。

    “皇上别等了,赶紧让这个胡说八道的去死吧!”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

    朱徽抬头,是张盈盈的声音。

    “就是,处置了她,咱们再去把牢里朱家满门抄斩!”随后到的张世英说道。

    朱徽惊怒,“好你们两个走狗!你们忘了我是怎么一路提携你们的吗!?”

    为了权力,人心竟然能歹毒至此。

    彼时,张世英只是小官,处处被人打压,一口一个可怜的叫着。

    朱徽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普通人难以熬出头。

    看着张世英和他家小妹张盈盈的样子,心也软了。

    朱徽这才处处给了他们机会,为他们铺路。

    她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的敌军,留给张世英。

    自己只要能吃上好的,绝不让兄弟挨饿。

    朱徽就这样让张世英平白捡了无数战功。

    她又琢磨着,为张盈盈寻觅个立下战功、英武不凡的将军。

    于是张世英便有了“忠勇侯”的封号,

    而张盈盈不知何时,却早已和周仁天暗通款曲。

    毕竟帝王都有三宫六院,朱徽知道了以后,也没说什么。

    可现在他们竟然巴望着自己马上去死?

    还不断提醒皇帝要给朱家满门抄斩?

    想自己一家老小,三百口人。

    朱徽紧闭双眼,仰天长恸。

    只是她手脚都被铁链捆着,五脏皆损,身中剧毒,张世英仍是不敢上前,

    只敢吩咐侍从,“你们还在那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逆贼朱徽杀了!”

    十来个侍从,有的按住她的手脚,有的按住她的头,有的直接给她当胸一剑又一剑,有的扒着她的嘴喂下毒酒。

    即便是女子,也毕竟是曾经的战神朱徽。

    就算在这绝境中,他们也怕她在最后关头挣扎的力道,那也是要人命的。

    朱徽终于合上了双眼。

    那个传说中智计无双的帝王师、那个传说中如雪落九天的战神,就这样陨落。

    阴谋在信任面前,永远是最残酷的利器,百战不殆。

    最后的一瞬,朱徽脑中无数个画面闪过。

    我虽是女子,可我也曾舌战群儒。

    我也曾一路披荆斩棘,运筹帷幄,逐鹿中原。

    我虽是女子,却也曾挽大厦将倾,拯救黎民苍生。

    我虽是女子,却也曾高坐于最上首,看着众将兵卫布防。

    我也曾救下了那些乱世中的文人,他们必将名垂千古。

    只是我如今是女子,信了眼前的人……自己的全家上下几百口人,也注定逃不过。

    若有来生,我一定血债血偿!

    --

    春雨濛濛,发芽的柳枝在雨雾中氤氲。

    院中时不时传来麻雀扑腾着翅膀的声音。

    回廊前,还是汉白玉的地面。

    侍女进进出出,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朱徽有些发懵。自己竟然没有死吗?

    难道是被谁救了?

    正想着,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上,竟然一道伤口都没有。

    又摸了摸自己前身,不可能啊,即便自己体内有自愈的内力,那也只能恢复皮肉伤。

    那匈奴鹰王重创的伤痕,是怎么也不可能抹去的。

    正疑惑着,她瞥到了自己手上的护心绳。

    那是自己的母亲亲手编的。

    保她平安,她记得十九岁时,为了救火海中的周仁天,不慎把护心绳烧毁。

    忽然,朱徽见一个身若青竹映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是熬好的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举止亦是高踏出尘。

    是江风岸。

    江风岸是医家奇才,十六岁便已是太医院翘楚,人如其名,如江风袭岸,清朗自持。

    由于宫廷内乱,江风岸不想为阉人摆布,便被贬出宫,回到自己的府邸。

    江家与朱家世代交好,江风岸与朱徽也是打小便相识。

    朱徽有些不解,这么多年过去了,江风岸怎么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旁边立着跟着她的随身侍女,绮雨,杏花眉眼含笑。

    只是当年十二岁,这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夫人!小姐醒了!”绮雨兴高采烈地喊道。

    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朱徽。

    “小姐,您不知道夫人和二小姐这几天有多担心您呢。”

    朱徽茫然看向绮雨,只见她竟然好似噙了些泪。

    “姐姐!”一声脆响,朱徽转过头,是她的妹妹,朱清禾。

    “徽儿,你这一发烧这么多天,现在好些了吗?”姜氏着急地看着她。

    “让娘担心了,我好多了。娘,今年是哪年?”朱徽问道。

    朱清禾关切道,“姐姐,今年是贞永十二年,你还是得多休息啊!”说着,朱清禾看了一眼窗外,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人心浮动,看样子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朱徽从睁开眼睛就开始怀疑,现在更确定了。

    原来自己是重生了,重生到十几年前,天下兵戈刚刚起步的时候。

    “是啊,清禾说得没错,现在这兵荒马乱的,不如我们去乡下吧!”

    朱徽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大姐,朱清禾是嫡出的妹妹,

    但不论姜氏还是朱清禾,待自己都很好。

    这也是她这一世仅存的温暖。

    她要守护这份温暖。

    只见朱徽面色苍白,那目光却仿佛无坚不摧,“娘,妹妹,我要去参军,打仗。”

    “什么?”只见姜氏俱是担忧的眼神,“现在正兵荒马乱,大延现在朝不保夕,你是女子,如何参军?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原来朱家的擎天柱,朱家姐妹的父亲,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几日去世了。

    朱家没有了男丁,姜氏怕有人上门欺负,

    于是并未对外宣称,朱家长子朱策亡故的消息。

    “娘,现在虽然是兵荒马乱,但是如果真的到了天下大乱的那一天,就一定能保证我们全身而退吗?”朱徽眼神笃定。

    只听她又说道,“毕竟,我们不是完全的老百姓,父亲生前还是大延的臣子。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那极有可能被后来的当权者,以前朝乱党之名反杀。”

    母亲姜氏有些惊讶,又有点心疼。

    朱家旁的亲族子孙都没什么出息,全在乡下务农。

    原本是父亲得以做了朝廷三品官员,才有些出头之日。

    趁此机会,小小的朱徽为家里的旁系置办了田地。

    姜氏正是想带着家眷投奔乡下的亲戚。

    但眼前的女孩,已经不再是女孩子的眼神,她竟然要撑起朱家的一片天吗?

    “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先歇几天再说吧。”姜氏答道。

    --

    朱徽这日觉得身上不乏了,趁着屋里没人,换了男装,悄悄溜出府门。

    朱徽在街上走着,想想上一世,还有一个遗憾,就是孟逊。

    彼时天下豪杰并起,战到最后的都是大浪淘沙的真英雄。

    孟逊就是那最后一个。

    她曾在一次精彩绝伦的酣战后,邀孟逊与自己隔江对礼而饮。

    那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立场不同,面对对方却是真正的钦佩。

    朱徽却不知道周仁天安插的奸细,趁此机会偷偷在孟逊杯中下了剧毒。

    孟逊当即咳血,武功大损,昏迷了七天七夜,堪堪捡回一条命。

    只是他再也不能上战场。

    逼得那一方少主孟逊,为了保护他的子民,不再受战争之苦,自刎于淮江。

    街上人声此起彼伏,拉回了她的思绪。

    原来街上正传言着一些宫中秘闻。

    “老刘,你听说了吗?”一个铁匠说道。

    “啥?”只见那边一个杀猪的。

    “听说宫中的太监把皇后暗地杀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可是皇后!怎么区区一个太监就能有那么大能耐?老王,你别是听错了吧!”

    “那还能有假?”老刘努了努嘴,“这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只见那铁匠附到杀猪的耳边说道,“听说啊,是太监已经把皇帝关起来了,皇后要救他,太监们一看,直接把皇后勒死了!”

    “那现在这街头巷尾招贤纳士的布告……”杀猪的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张贴。

    “自然是太监写的了!那大内总管王福海真是命好,进宫当个太监,也能谋权篡位!”

    “他谋权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太监?”

    “有什么用?我还听说他那太监是个假的!”打铁的说道。

    “什么?难道他没……”杀猪的一脸惊讶。

    朱徽正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忽然见到一个人领头,几十个官兵在街市里直冲过去,

    撞翻了街边的好些馒头、烧饼亭子。

    一行人绝尘而去。

    那人倒是熟悉,为首的是太监总管王福海的“干儿子”,陆章。

    也是这大延王朝大厦将倾之时,唯一能派出的将军。

    不得不说,王福海虽然是个太监,眼光还是好的。

    不然也不会架空皇帝,逐步把持朝政,

    直到今日,皇帝被软禁,连皇后都被悄无声息地杀了。

    朱徽想起了前一世与陆章对阵作战的场景。

    那时的陆章,带着一万名战士,与自己五千人对阵。

    只是自己计高一筹。

    那正是炎炎酷暑,将士们饥渴难耐。

    朱徽知道陆章谨慎,即便对阵也不会轻易出击。

    而她也正利用了这一点,派出五百将士在外侧树丛中故布疑阵,

    左右摇晃树枝,发出声音。

    让陆章以为自己深入敌人陷阱,下令赶紧后撤。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后撤”才真正步入了朱徽所设的局。

    陆章正带领人马,向侧面宽阔的道路撤退,“全军后撤!快!”

    可那“道路”根本不是真正的路,而是一条狭窄的山谷。

    被朱徽下令,让将士连夜用树枝遮掩了,只要人马一踩上去,

    就会立刻把树枝踩空,掉进谷底,这时朱徽命令,所有将士全部持沾了火的弓箭,朝谷中射出。

    这才最终一举把陆章歼灭。

    陆章是太监的干儿子,但他手下那些将士是真的忠勇。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维护的是太监的权力。还以为效忠的是皇帝陛下。

    朱徽眼看着这些将士被箭射死,直到最后关头,还一个个掩护着陆章出逃。

    幸亏朱徽提前派人把这山谷的两头堵了,这才没让陆章跑了。

    只是这些忠勇的将士实在可惜。

    大街上乱成一片的声音,把朱徽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着这绝尘而去的将士,想着,既然是再来一遍,要怎么样才能直接留住这些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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