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雪的洛阳银装素裹，漂亮的紧。在檐下裹着貂裘，抱着手炉赏雪绝对是快事一件。可惜，贺采薇暗自遗憾，今日恐怕是不会有这等雅兴。
“殿下，别动。”问月作为贺采薇的贴身宫女，此时正在给她梳妆打扮。前几日贺采薇的姑姑岐华公主下了请柬，邀她家殿下前往府上赏梅，她打听过了，岐华公主此次邀请京中好几家公子哥，公主殿下平日忙着公务就算了这种宴会她可不能任由公主殿下乱来。
被问月提醒后，贺采薇不再天马行空，可是她委实对妆造没什么见解，认真一会儿就又昏昏欲睡，看起来比处理公文还累。
迷迷糊糊不知道多久，贺采薇被人拍了几下，她睁开眼睛向铜镜看去，一切已经结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之间都竟感觉有些陌生。
贺采薇不仅是元初帝的女儿，她更是是元初帝亲封的绣衣都尉，统领绣衣使者督察各地百官。所以虽然她从没有特意遮掩自己的性别，但为了工作大多时候她都是一身绣衣，鲜少装扮的如此隆重。
当然，毕竟自幼在深宫大院中长大，所以贺采薇也知道到底什么是美人，也清楚的知道她与美人相去甚远。
美人大多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唇不点而朱，一颦一笑，如幽幽兰草，谈吐间萦绕着幽香。贺采薇却总是与兵戈血腥相伴，指尖掌心全是茧子，她的到来大多预示着灾难。
但经过问月的巧手装扮后，贺采薇觉得自己竟然也稍微有了点美的皮毛。镜中的女人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金镶珠石蝴蝶簪，一歪头，簪上流苏相互击打叮铃作响，这陌生的体验让她不由自主微微皱眉，被修的整齐而雅致的眉毛如远山相会，有万千愁绪郁结于此。
好吧，镜子里那个看起来华贵乖顺的千金大小姐确实是自己，贺采薇还以为自己过度装扮会是东施效颦，结果自己的丫鬟也太能化腐朽为神奇了吧。
捕捉到贺采薇的惊讶，问月也不客气:“殿下你天天不装扮，我们有再好的手段也没机会展示呀。”然后伸出的手臂示意贺采薇扶着站起。
贺采薇又看了她一眼。
问月闻弦而知雅意，提醒道:“殿下今天是公主殿下，可不是绣衣都尉。”
很好，贺采薇立刻明白这位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暗示自己在这次宴会上千万千万不要表现出自己平时那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样子，哪怕装也要装出一副雍容华贵温顺知礼的公主派头。
搭上问月手臂，被府上侍女簇拥上轿后的贺采薇内心一阵后悔。她就不该给问月透露此次赏花宴还有给她选驸马的意思。
贺采薇到的时候，岐华公主就站在府邸外等着。岐华公主身披狐裘里面是一袭靛蓝缕金藤纹罗绸裙，见她下车便走过了拉过贺采薇的手，打断了她的行礼“好姑娘，转眼都这么大了，真是亭亭玉立。”
贺采薇顺着岐华公主的动作馋着对方，也笑着应道:“姑姑谬赞了，倒是姑姑风采不减当年，可得给淮越分享分享秘诀。”
“你倒是嘴甜。”
岐华公主笑道，拉着贺采薇进了公主府，”带她走向了此次宴会的地点。
先帝只有岐华公主一个女儿，自然对她疼爱有加。哪怕后来岐华公主婚后要前往岐华，先帝依然特意在京中为其修建府邸，方便其随时返洛。岐华公主爱梅，所以这府中特地种有一大片梅林，她此次邀请大家来赏的便是这个。
贺采薇跟着岐华公主到花园的时候，已经坐有不少少爷小姐，他们看主人已到，便停下了交流请安问礼。
岐华公主拉着贺采薇坐在主位，拿起桌上的酒樽说:“本宫许久未曾回来，正好府上的梅花开得正好，此次特意邀请各位前来赏花，大家不必拘礼，怎么热闹怎么来。”说完便一饮而尽。
“诺。”
堂下的男男女女也举杯应道。
虽然岐华公主话已经说出，但刚开始大家还是有点拘束，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真的都热闹了起来。男男女女各自聚成一堆，玩了起来。
而贺采薇则坐在岐华公主的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殿下，您身边这位是……”
贺采薇猛的一下还以为在问自己，看了问话的陌生姑娘以及站在不远处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看的姑娘们后，才大致察觉到了真相，便收回了嘴边的回答。
问话的姑娘身着海棠红缕金百蝶裙，脸上的表情倒是与语气一派天真娇憨。
贺采薇看了又看，嗯，果然不认识。
岐华公主一拍脑门，这时才反应过来，对贺采薇说“哎呀，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你们应该不怎么认识。”
岐华公主指着海棠红裙姑娘对贺采薇说:“淮越，这位是我的侄女方慧裳。”
方慧裳？贺采薇又看了对方一眼，这次从方慧裳眉眼中看出来了她父亲的影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岐华公主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便想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指着参宴的人员给她介绍了起来。
“梅树下的那位湖绿长裙的姑娘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董漪白……”
“那边那位是太常寺卿家的公子胡问参……”
“那位是工部尚书的孙女申舒意……”
……
“那位是礼部侍郎之子穆羲和……”
穆羲和？
贺采薇提起精神看过去，穆羲和身着绛紫宝相花刻丝锦袍，头戴羊脂白玉簪，他与下人和人群都隔有一定距离，此时正独自一人赏梅。贺采薇这个方向不太看得见对方的正脸，但是从他的侧脸还是可以窥探出他出色的样貌，相当对得起元初帝口中的不错。
似乎是感受到视线，穆羲和朝贺采薇看了过来，然后眉头微皱，紧接着估计是察觉到贺采薇旁边坐的岐华公主，从眉毛到嘴角又舒展开来，向贺采薇点头微笑、拱手示意。
色即是空，再美丽的外表都不过是一张皮囊，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贺采薇也从不是容易被美色所惑之人。红墙绿瓦中，她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当穆羲和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仍不可避免地失神了片刻。
回过神来她暗骂自己肤浅，十多年前的孔雀怎么想都不可能沦为山鸡，穆羲和还是那个在蜜罐中泡大的小少爷，美丽而矜贵。
那时的贺采薇还不是贺采薇，更不是淮越公主，那时的她只是莠莠。
莠莠的生母李氏不过是一位低级宫女，在元初帝醉酒后被偶然宠幸。元初帝最好面子，春风一度后看了看这个面容寻常的宫女，随意封了个美人便再也没有在意了。
当时敬娴皇后史氏还在，元初帝与敬娴皇后年少夫妻，一直恩爱非常。不幸的是，元初二年敬娴皇后因旧疾复发不治身亡，而莠莠却出生在敬娴皇后去世后的第五天。
紫禁城是天底下最捧高踩低的地方，各方势力盘根交错。出身卑劣且不受宠的美人和被厌弃的公主，在皇宫中不过是任人践踏的野草，卑贱且不值一提。
元初八年的冬天，一直郁郁寡欢的李美人最终还是撑不住了。一场风寒，让她缠绵病榻，在侍候两天发现母亲还没有退烧后，莠莠下定决心偷偷跑去了太医院。
“大人，我母亲受凉后一直高烧不退，劳烦大人去看看。”年幼的莠莠，对着面容和蔼的太医央求道。
“莫急莫急。”发须花白的太医看了眼贺采薇朴素到略显寒酸的装扮，似乎随口问道:“你母亲是……”
“李美人。”莠莠虽然着急，但是也知道有求于人就要摆正态度解释道:“就是在双月轩的李美人。”
太医听了她的解释，似乎明白了什么，状似关怀地问道:“你刚刚说李美人高烧了几天？”
“两天了，大人快……”
太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催促“美人高烧不退两天了，你不该找老夫，应该联系司礼监。”
莠莠错愕地看向面前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太医，她听出来了，这个老头的意思是让自己母亲等死！
宫里之人若是濒临死亡，由司礼监安排送往宫外，防止人死在在宫中留下晦气。
“求求大人……”可是她不能看着自己的生母死去。
“殿下，不要让下官为难。”太医扯过自己被抓紧的袖子，用词礼貌，但态度和语气充满了不耐。
“大……”莠莠张开嘴，打算继续央求对方。
“孙太医，快来帮我看看飞雪。”人未露面声音先至，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走了进来，待走进来看到满脸哀色的贺采薇后，眉头微皱声量也低了下来，“现在不方便？”
“方便，方便。”刚刚还不假辞色的太医，脸色立马变了，笑逐颜开变得和蔼而谄媚，“飞雪呢？”
“飞雪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很焦躁不安，今天还差点把我咬了。”少年招招手，在门外侯着的侍从拿了个笼子进来，里面关着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莠莠这才明白，原来飞雪就是一条狗。
“太……”莠莠刚张嘴，便被孙太医充满戾气的眼神吓到，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了。
回过神一看，孙太医正在仔细向少年询问飞雪的症状持续的时间仿佛刚刚那个狠厉的眼神是莠莠的错觉。
“小少爷不必担忧，飞雪不过是到了正常的发情期，挑选一只小母狗□□……”孙太医说着打开了笼子，似乎想要近距离地看看飞雪的症状。
没想到笼子刚开，雪白的大狗便直接冲着贺采薇跑了过来，等莠莠反应过来时飞雪已经被在外面等候的下人制服重新关进了笼子，而她的手臂上多出来的那个血淋淋的牙印提醒她刚刚差点被狗撕咬的恐惧。
“需要小母狗给你找就是了，怎么还咬人？”
“乱咬人，万一你感染什么病怎么办？”
“再这么顽皮我就不要你了！”
……
少年教训了狗后，方才迟来的意识到这件事还有个被害人。少年走到莠莠面前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还是勉强做出关怀的样子
“喂，没事吧？你是哪个宫的小宫女我让下人知会你家主子一声。”
莠莠这才看到少年的面貌，少年一看便是被千娇万宠养大的小少爷，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的，就像一只骄傲而美丽的小孔雀。
“孙太医，她不会是傻了吧，你快帮她看看。”少年看她不答话，不满过后又有点慌张便招呼太医看看这个莠莠什么情况。
莠莠挣开了孙太医打算为她号脉的手，看着少年说:“去双月轩，看我母亲。”
？
少年有点莫名其妙，被莠莠的态度也搞的有点火大，他看向孙太医呵斥道:“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女孩什么意思？”
孙太医恶狠狠地瞪了贺采薇一眼，然后恭敬地给少年行礼，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少年听完后，用一种莠莠常见的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了一眼贺采薇，然后对孙太医说:“那你就跟着公主殿下去看看吧。”说完后似乎又觉得这样有点便宜莠莠，又恶狠狠地补充道:“既然公主殿下无碍，就不必再帮殿下诊治了。”
“诺。”孙太医应了声，便开始收拾家伙事儿。
走出太医院门的那刻，莠莠行随心动看了一眼在室内的少年。阳光透过门槛射在站在旁边的少年身上，少年的面容变得暧昧不清但是身形却更加的刺眼。
那是贺采薇第一次明白何为“天之骄子”。
很久之后莠莠知道这个少年就是穆羲和，真正的天之骄子，也明白了她当年那种莫名的心情的起因。
与生俱来的高贵，使傲慢在穆羲和的骨血中流淌。穆羲和当时看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与看路边阿猫阿狗别无二致。
如此漫不经心。
就像……回忆到这，贺采薇勾唇一笑……就如同刚刚那一瞬神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