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弥漫着那股暖热的地锅鸡香气。
门外是安静坐在冰冷地板上的少年身影。
...她就知道。
严苓之小心地避开他，她本想去洗脸，可被他轻轻拉住手腕。
严苓之低下头，实际上她不想听他说点什么，只不过她也没有用力挣脱...这是一种比较隐蔽的退步，仅限于严苓之来说。
她悄然揉了揉眼角，与乔敛的交流也能成为痛苦的来源...她不知道会不会注意到，但是她为自己找好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望向乔敛的面颊。
乔敛也抬起头来。
这次他并没有和往日似的带着满脸的泪痕...当初总爱哭的乔敛好像也越来越坚强了。
严苓之想，这样就很好，他无论如何都成长了。
她又想，可是他的爱情观还是一样的糟糕，即便有自己这样的引导者，还是一团乱麻，差劲得气人。
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情史比乔敛还要单薄。
严苓之胡乱想着...她心里压力很大。
直到乔敛借着她手臂上的力量站起来，他个子比她差了些，可是此刻专注地与她目光相接，这让严苓之意识到他严肃起来后，原来看起来真的有模有样的...他早不是无知的小孩了。
可是这让她更觉得恼怒。
在这段似有似无的感情里，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于是她甩开了乔敛攀着她手臂的那双手。
乔敛再次拉住了她的手，他稍显干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份嘶哑像老旧唱片机里的杂音，对于她来说只能算是最无趣不过的瑕疵。
不健康的爱很轻易地转换成一种带着怨怒的占有欲，他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让严苓之升起一种别样的欲望——
她想要很粗暴的咬在他嘴唇上...或许是脖颈，或者是别的什么凶悍的，对他能够产生严重威胁的地方。
这是一种原始的征服欲或者示威。不过无论如何，它最终只能是一个干巴巴的，带着怨气的吻。
所以她没有动，安静听着青年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一点进步。
乔敛首先说：“对不起。”
严苓之想，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然后，乔敛接着说起来。他的眼睛里带着些懵懂，声音却很坚定。
他望着严苓之纯黑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美，他在心里称赞过无数次，可实际上他从没有面对着她称赞过一次。
“我...从没有过用你来替代任何人的想法...实际上，我可能误会了那种感情。”
“我以为那是爱。”他语调很轻，像鸽子的羽毛落在严苓之鼻尖，她似乎很满意乔敛这样的解释，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乔敛终于安心地露出一点轻松感。
他握住严苓之的手掌，一点点覆盖在自己的胸前，脉搏与心跳的律动缓缓归向同一频率，他又把自己的掌心都叠放在严苓之手背上，现在四处的跃动都统一起来，像什么有规律的节拍器。
“我从没体会真正的爱，所以我把友善当□□...并且坚信不疑了很多年。”
“不过后来，我一点点明白，那原来并不算是真正的爱...或者也算是爱？不过那是对待所有人，甚至动物都能释放的爱，就像摸摸小狗的头，像把面包屑递进海鸥嘴里...可那只是友善游客的无心之举，绝不是因为她爱上了一只孤独的鸟。”
“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特别的执念，我希望自己能够靠近一点，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连游客都没有再次为我停留过...所以执念越来越深...以至于做出了各种各样莫名的选择。”
“我想要永远的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留下来...我不希望看见问心目中的美好随意改变，可是我忘记了当事人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你刚才告诉我的一样。
所以我失去了一切也没有止息，直到那一天...我怀着不安的臆想去见你。”
“…直到遇见你。”
他终于还是开始掉眼泪了。
严苓之想，他其实也没有特别成熟。
甚至都没有说一些故意讨她欢心的话，还是带着一种天真的诚实...很多人会肆意把这种诚实评价为“愚蠢”。
不过她原谅他了。
她望着乔敛的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感觉他真的有点像自己口中的那种小动物。
只不过他不像一只孤独的鸟，他更像在雨幕中一个人走了很久的小狗，一个人望着一栋栋灯火通明庆祝节日的大房子。
棕色小卷毛的笨蛋小狗。
于是心软的旅客用仅剩的一只手轻轻擦了擦他眼角不断溢出来的眼泪，擦一下就又溢出来一点，像关不紧的水龙头。
可是她现在不那么生气了，所以她愿意花费很多很多时间来一点点修缮可怜的水龙头。
乔敛好想止住眼泪。
因为这让他的每句话都断断续续，伴着令人绝望的气音磕磕绊绊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样实在是太丢人了...他努力张大眼睛，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可是他还是想要掉眼泪。
然后严苓之收回了替他抹眼泪的那只手。
他一瞬间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孤独感，脸上好空，冰冷的空气接触到泪湿的面颊，有一瞬间痛苦的空虚感...他心很空，需要一些她指尖的热量，支撑他打破困在心中的，至少第一层用于他逃避现实的壳。
一些热量，一些支撑，一些...忽然间，他感知到温暖。
严苓之揽住他柔软的背，把他止不住的泪水藏进自己怀里。
她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骨肉嶙峋，他好瘦，像流浪的卷毛小狗。
“这样就没关系了，谁都不知道你在偷偷掉眼泪，你自己也不知道，这样你就没有哭过，也不会有人偷偷笑话你啦。”
可是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会感知到的。
只不过没有谁会煞风景地提出这件事，她轻缓地拍他的背，像回到生命的最初一般，有着最纯粹的安全与信任。
他与泪水一起短暂地享受着这一场温暖地休息。
直到他轻轻抬起头。
“直到我遇见你。”
他接着说。
“我以为你也会是一样的...不过后来我发现，你好像不太一样。”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们是一样的，所以我恨你。”
他惴惴不安地望着严苓之的眼睛：“我当时恨你，可是现在没有了，我现在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恨你了...你会生气吗？”
严苓之柔缓地说，我不会的，你继续说。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意识到你们不一样后，我想，我还是很希望靠近你...这样的人，只不过，我会尽可能不让你变成我讨厌的样子。”
他偷偷看了一眼严苓之，发现她面色如常，于是继续讲了下去。
“再后来...我发现，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所有我以为命中注定的剧情都被推翻了，我以为的改变都没有发生，也一点点开始了解你。”
“不是抬着头看挂在天上的太阳，不是怀着莫名的理想化，我触碰到了真正的你。”
“很厉害，像无所不能一样，不过也会失误，也会流血，还会对我笑的你。”
“这种感觉是很特别的...太阳落了下来...它依然照亮许多人，不过我可以触碰到它，它也会碰一碰我的手指尖。”
“但是我当时还是不太懂，我用我的方式爱你...直到今天，我亲身感受到爱与不爱的区别，感受到那份落差与痛苦后，我想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你不是你...这样的人，而是一个更鲜活的存在，而比起那个概念，我更希望能够长久留在你身边。”
“只有你，唯一的你...其他的女alpha，男alpha，女beta，男beta都不可以，只有你...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唯一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我或许早就明白了，明白我非你不可，只是没有机会告诉你，或者说如果不是这次我搞砸了，我可能永远永远都不会提起勇气告诉你。”
“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在这一次错过你，我会抱憾终身的。”
最后的一段话，他把头埋在严苓之脖颈上，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或者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表白实在是太过开放大胆，这辈子不会有勇气说出第二次。
然后他听到严苓之轻轻笑了笑。
乔敛后知后觉感到羞耻...他想把头从她的肩膀抽出来，或者立刻逃进一个严苓之摸不到找不见的地方，或许赶快随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许...即刻昏倒过去...他从没有这么渴望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
但是严苓之只是把他抱得更近，他隔着手掌感受到她心跳的声音。
在某一瞬间，他们的心跳也同频了，乔敛想，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严苓之松开揽着他后背的手。
“你早就该想清楚了。”她温柔的喟叹，神情里带着些特别的情绪，乔敛伸出手，去碰了碰她柔软的面颊。
“怎么了？”她问。
乔敛回答道，“像做梦一样。”
严苓之想，确实像做梦一样。
她对他的大部分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那个扯着她袖子哭着说别离开我的孩子，明明一点点进步都让她惊讶不已，可转眼之间，他已经是会认真地说出“我不能错过你”，“我会抱憾终身”这样的话的，勇敢的男孩了。
他终于还是理解了一些“感情本身并非单向付出”这样的东西，他在这段时光里确实拥有了一些自己解释不清的收获，她勉强算是个称职的引导者。
但是...
严苓之轻轻笑起来：“那你了解我吗？”
乔敛点点头。
他当然了解严苓之，了解她温和宽容的性格，了解她工作时的认真与严肃，了解她对待一切omega与beta都抱有十足的尊重与认可，了解她性情里的那一丝不太明显的幽默与刻在骨子里的正义感。
可是严苓之说：“我一次能喝下几瓶高度酒。”
乔敛一愣，他想不到严苓之会这样说，这并不适合他，他一度以为她方才的饮酒与暴戾只是愤怒的另一种表达，或者对他的另一种“教育”。
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前几年很喜欢打架...其实现在我也依旧是这样暴躁的人，我在军校有过许多经历，而其中一段让我抱憾终身，甚至改变了对未来的计划与自己的生活方式...
同时，我并不是个敏于对待感情的人，某些时候迟钝得可怕，我在面对高压时脾气会变差，有许多特别的经历...同时，面临着许多对于目前的我来说，几乎无法撼动的敌人与近乎完全漆黑的前路。”
她说得很乱，甚至说着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乔敛望着她，第一次在那张永远气定神闲的面颊上看到颓废与压抑...可仅仅是一瞬间，她望着他，眼里带着一种特别的火焰，他以为自己会被她的眸光燃烧殆尽...但是没有。
严苓之说：“等你彻底见过我身上那些并不光鲜亮丽的特点，你还会爱我吗？”
乔敛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下一瞬间，他又稍显迷茫。
“您会爱我吗？”他问，“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为人称道的优点。”
“除了爱您，我本身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他再次偷偷用了敬语，严苓之认真地摇摇头。
“你的优点，我现在就能说出好多个。”
“不过...我们还是都需要去认真了解对方，不是吗？”
她伸手，把瘫坐在地的乔敛拉了起来。
“我不懂健康的感情是如何形成的，但是我认为，你需要彻底了解我的阴暗面...而我也同样需要去触碰你灵魂与记忆中痛苦的来源。”
“我当初缺席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形成阶段...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惜，你这样的孩子明明应该被更好的保护着，而不是抓着份虚无缥缈的怜爱自己沉沦...那太可惜了。”
“不是这是下一次讨论的话题了...”她走到餐桌前，尝了尝已经半凉的两道，完整的菜品。
他果然没乖乖吃饭啊。
“无论有什么纠结痛苦的，还是暖暖地吃饱肚子再继续想吧...时间还有很多，足够我们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