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裴望见这阵势也有点儿茫然。白日里还好好的,辛容还说要去报官抓人,怎得一到晚上,鸣翠楼反而被查了?

    裴望将辛容扶下马车,低声道,“柳女郎,我去问问情况?”

    辛容拉住正要转身的裴望,回首示意驱车的桓茵。

    桓茵跳下车来,将马驹栓在一旁的木柱上,上前交涉。

    不过片刻,重重把手大门的小兵对他们放行。

    裴望惊诧,“女郎这侍女好生厉害。”

    辛容但笑不语。

    一边走向茶楼大堂,桓茵一边简短叙述了一下目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女郎去裴府没多久,就有官兵围了茶楼,说是官府丢了个人,有证人瞧见是被带进了鸣翠楼再也没出来。眼下官府要搜查,您不在,掌柜的不知道怎么办。华掌事被推出来拦了好一会儿了。”

    走至大堂,场面骚乱更甚。

    掌柜的和华卓带头缠着一个领头官兵。店小二,跑堂的,甚至掌勺厨子都出来了,纷纷拿了刀枪棍棒,同其余官兵们打得有来有往,僵持不下。大堂内的桌椅碗筷倒的倒,裂的裂,谁都不准是完整的一个。至于茶客?自然是一个不剩。

    这场面堪比街市两派混子斗殴。

    “不行啊官爷!我们东家还没回来!大人不妨坐下稍等!等东家回来再搜也不迟啊!”

    “平日里一贯搜刮民脂民膏,花钱消灾也就罢了。竟还不知足,搜到我头上来了,掌柜的你别拦着我!”

    “华管事您消消气,身子要紧,身子要紧!”

    “老子管你们东家还是西家什么时候回来!放手!来人,来人快将他们拖走!再敢阻拦,把你们这群刁民全都押进牢子!”

    “东家……东家!我们东家回来了!官爷你先停手!先停手!”

    领头官兵回头,就见三人站在门槛外看着场内闹剧。

    他明显是认识裴望的,神色大变,一改先前豪横,快步上前问好,语调谄媚,“这等小事怎得把裴小将军也引来了?”

    辛容冷眼旁观。

    前倨后恭,倒也生趣。

    裴望后退一步,蹙眉,“官府平日就是这般行事的?”

    “这……”领头官兵左右张望,瞧着这乱局,无力辩解了两句,“是这伙刁民心怀鬼胎,阻拦官府办案。”

    辛容迈入门槛,出声道:“既是官府办案,不知搜查令何在?”

    领头官兵见辛容似与裴望相识,不敢顶撞,只是支支吾吾道:“这个么……额,知县大人日理万千,还未批下来。只是事态紧急……”

    辛容打断对方,继续发问:“听说是有人证,不知人证何在?”

    “这……搜查现场,哪里会带人证来。”

    “那便去请。”

    “夜已深,贸然上门惊扰……不大好。”

    辛容笑了。

    笑得人心头瘆得慌。

    “搜查令没有,人证也无,去请又推脱。官爷这是大晚上寻乐子来了?”

    辛容横眉怒对,在场无人敢出言驳斥。因为事实如此。

    “话也不能这么说。”

    领头官兵的冷汗滴落,偃旗息鼓,低声辩驳了一句便收了声响。

    他也知晓不占理。可上头便是如此吩咐的,他总不能违逆上峰。

    裴望见此,断言道:“官府办事最是要讲规矩,若是查抄私宅都只需一个莫须有的人证,那荆州还不乱了套了。眼下既然拿不出搜查令,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领头官兵神色挣扎片刻,终是妥协道:“是。”

    官兵们来了又去,形色匆匆。

    辛容见这满地狼藉,不由发问,“这便走了?”

    裴望追溯辛容目光所及之处,恍然拍手,“女郎放心。这些损失你折算成银两列张单子,明日我去县府讨要。”

    “我指的不是这个。”

    辛容有些无奈,说实话,江陵着实不负她对它的印象。

    这样大场面的,官兵与平民的械斗,争斗双方以及裴望这个本地人全都不觉有异,仿若司空见惯,理所应当,最受关注的甚至还是被打砸的物什。

    虽说西北各地民风彪悍,但你们这些江陵人实在有点太过了吧?

    辛容叹息。

    她觉得她现在再在荆州瞧见什么大场面都不会觉得惊异了。

    回首,裴望正直直望着她,似是不解其意。

    辛容无意解释,转移话题道,“天色已晚,裴郎君还是早些回去吧。”

    裴望这才惊觉已经误了时辰,与辛容作别,没走几步,又回头与辛容商量道:“我明日轮休,女郎什么时辰上府?我想来接你。”

    辛容神色微恸,“未时吧。”算是默认了裴望的提议。

    裴望这才兴高采烈离开。

    辛容回身,独自面对这一地狼藉。

    掌柜的二话不说就是一个滑跪,涕泗流涟,毫不在意脸面,“大人啊!所幸您来得及时!”

    华卓一边唾弃掌柜软骨头,一边暗道倒霉,自觉地“啪嗒”一声跪下。

    其余人等见掌柜和华卓都跪下了,也接二连三稀稀拉拉跪了一地,等候她发落。

    辛容寻了张还算完整,只是稍有歪斜的木椅坐下,这才慢慢道:

    “我原先只觉得江陵事少,你们经验不足情有可原,不曾想连绑个人都能落下把柄。”

    “辑事司规矩繁琐。但真正需要牢记的只有一条。”

    “办不好事就去死。”

    “懂了吗?”

    辛容这话说得肃然,冷静,全无半点私人情绪,却狠狠震慑了在场众人。

    “明白!”

    众人齐声。

    训完话,自然是追根溯源,施加惩戒。

    辛容食指在桌面轻叩几声,问掌柜,“这事儿是谁去办的?”

    初至江陵那几日,她派人去绑了县府一小吏。这小吏贪污受贿被人举报,刚巧被辑事司逮住把柄。原本这应当丢给官府去查办,但向上溯查的时候发现小吏父亲曾在裴氏门下任职过好些年。辛容便做主把人绑回来审问,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与裴氏相关之事。

    不过这小吏估计不太抗揍,白天掌柜顺口提过人已经没了。

    掌柜目光游离,磨磨蹭蹭地指向了华卓,“回大人,此事是华管事经办的。”

    华卓面色惨白,闭目缓神片刻,在内心疯狂咒骂掌柜,想他当初将此事推给他果然是没安好心。辛容看了华卓好一会儿,等着他开口为自己辩解。良久,华卓终是屈服于辛容的淫威,强忍着背部伤口四裂的剧痛,闭目叩首。

    “大人饶命。”

    华卓心知辛容此番又该拿着他开刀,实在是追悔莫及。

    七日之前,辛容拿着辑事司提督腰牌出现,说是要接手江陵据点,他不以为然。

    辑事司的提督程平乃圣上亲信,其余副提督们也各个都是宦官出身,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看着跟他刚出阁的闺女年岁相仿的柔弱女郎。再加之辛容压根没有讲明自己为谁办事,故而他并不如何将辛容当回事。

    直到他狠狠栽了跟头。

    彻底体会到了这柔弱女郎的狠辣手段。

    吃一堑长一智。

    他想着忍耐一时,只要等辛容办完事离开江陵他总能熬到出头之日。

    可按照这受罚的频次。

    ——再这样下去他非但熬不走辛容反倒要把自己熬死了啊!

    辛容看着华卓神色不定的模样,语调轻快,瞧不出怒意,“我真是小瞧华管事了。看来十鞭子对华管事来说不算什么,不然也不能前几日刚挨完鞭子,现在便能好端端跪在这儿。”

    华卓有苦难言,心想若是据点暴露,官府真搜出点什么。别说是十鞭了,辛容该直接鞭他尸了!

    他作为先前的江陵据点主事人,最是清楚这儿可经不起细查。

    让华卓欣慰的是,此事辛容并没有仅仅追究他一人。

    “所有经手此事的,去领三十鞭。”

    “包括你,掌柜的。”

    辛容垂眸,目光落在了掌柜身上。

    掌柜惊惧交加,神色黯然,凄凄道:“是。”

    “把后续处理干净了。没有下一次。”

    ……

    辛容拉了所有人耗了一晚上查漏补缺,重整据点,确保就算再遇官兵突袭也叫人瞧不出异样。

    她原本这一趟的目的是回来明确据点后续行事——毕竟她只是搬去裴府,不是死了,既然接手了江陵据点就要管到底。只是住进裴府到底不太方便联络,就连如何批阅公文也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权衡之下,她将大半公务都摊派给了华卓和掌柜,剩余紧急的,二人无权干涉的部分,便只能叫人送去几处指定地点,再联络桓茵去取。

    待事情全部落定,天际晨光熹微,辛容草草睡了两个时辰,桓茵便敲门将她喊醒,说是裴望已然在楼下静候。

    辛容不由懊恼自己昨夜为何不再晚说几个时辰。

    无处发泄火气的辛容冷着脸下楼。

    裴望倒是精神头十足,朝她打了声招呼。大约是辛容面色难看得太过显眼,让人装瞎也难,裴望不由关切道,“女郎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稳?”

    辛容做出一副似被声响惊到的模样,身子微颤,像棵岌岌可危的枯草,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其实远没到这个地步。辛容若真是这般弱不经风,按她往日的工作强度,早被下边的人熬死了。

    只是既然裴望在场,她便也借着这副脸色给自己安个柔弱女郎的形象。

    她缓缓摇头,“来江陵不久,许是水土不服,夜里总是容易惊醒。况且昨夜本就不安生。”

    “要不去寻个方士来瞧瞧?”

    辛容又不是真病,自然婉言谢绝。

    裴望还想劝说,茶楼外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哥!这儿的厨子手艺还挺好的,肉包子分量也足,你要不要尝尝?”

    只见一位穿着窄袖宽襟的年轻女郎大步跃过门槛,手里还提一盒肉包,大刀阔斧地直直朝着两人奔来。许是注意到辛容在场,她急急缓步,生怕冲撞到本就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辛容。

    年轻女郎见到辛容那一瞬,刹那间思绪纷飞,立马反应过来,眨眼便收敛了原先的不羁做派,倏尔完全判若两人,朝着辛容甜甜地笑,“柳女郎!”

    这声柳女郎喊得那叫一个千回百转,缠绵悱恻,甜得比麦芽糖还粘牙。

    裴望努力克制住自己捂脸的冲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认识她。最后迫于年轻女郎那吃人的目光,裴望这才对辛容介绍道:“这是我幼妹,裴静。”

    辛容垂眸打量裴静。

    似是个同名字完全相反的人,一点也静不下来。

    如她一般。

    她也一点都不能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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