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愁。
作为一个小偷，已经犯了小偷最不能犯的错，惹了贼最不能惹的人，自己的人生怕不是要结束了？那人穿戴那样好，自然是位高权重，却没想到真会是个大官，还带着这害人掉脑袋的东西。
疑惑。
明明那客栈里有那样多的人，街上也有那样多的人，世上也有那样多的人，自己怎么就好巧不巧要偷明光堂里的人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话说，现在应该就快五更天了。
懊悔。
如果能活下来，一定要把名字改了。叫富贵或者平安都行，叫伸手不好，天天乱伸手，不是登徒子就是小偷。虽说她的确就是个小偷。
伸手不再说话。
少年道：“怎么了，不说话了？”
伸手：“……”
她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人生不过一死，她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只是一直在这世间游荡，总是想找到点什么的，但是这么快就要死了。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活下去还能干什么，却也绝不想死。
“呜……哇——！”
伸手哭起来，整张脸都变得很难看。很显然，她开始自暴自弃。
少年难堪：“我说，你也别这样啊。明大人说生擒，有话问你。现在就哭丧，有点早吧。”
伸手吸吸鼻子：“你是明光堂的人，所以明大人是铁……铁……”
少年随意道：“铁面神捕。”
“你……你怎么说得这么随便啊！”
这是就像是沸水是烫的一般，是四岁小孩子也会知道的道理。但是伸手还是想确认一下。万一这信物是仿造的玩具，万一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呢？
少年果然拿看弱智的眼光看着她：“我说得随便，不如你偷得随便。世上敢从他身上偷东西的，也就只有你了吧。”
“神捕大人发现玉佩没了，让你追我？”
“发现？就你这种小毛贼，大人自然是早就知道了。嗯……大概是想看看你背后还有什么势力吧——”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少年板起脸，“老实点！不许问了。”
伸手无奈，明明是他自己要说的。
她看着他身后的那柄巨大的刀，心想他一定就是四个奇人中的“怪力”。他言辞之间，似乎对神捕很是崇拜的样子。
恰是此时。
窗外一只黑鸽盘旋而来，少年一伸手，从鸟爪上绑的小筒中取出一张纸条，惊道：“这么快！”
“去吧，呼风。”他手一扬，黑鸽长鸣离去。
说完后，他把玉佩揣入怀中，匆匆下楼。
门关，伸手两眼一闭，打算等死。
——才怪！
现在不跑，还要什么时候跑？
“唔——！”
她用尽全力，努力地一挣，又一挣，脚跟着力道乱踢，血却只是越流越多。鲜红的血痕越来越深，皮开肉绽。
怎么就是挣不开呢！
再一回头，门半开着，犬齿少年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
伸手：“……”
“我，我试试这绳子好不好用……”
“好用吗？”
“是挺好用的。”
少年一把扛起她，伸手胡乱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带你去见明大人。”
“不行！我不想死啊！”
少年武功极高，天生神力，要解决伸手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怕下了手，危及性命，没法和明大人交代，反而真被她纠缠住了。
伸手喊道：“你干脆放我走吧！我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无论是烧水倒茶上山砍柴，做什么都行，总之再不做贼了！
少年捂住她的嘴：“不可能！明大人说了生擒你，自然有他的用处！你就给我安分点！”
“唔唔唔——！”
伸手被逼到窗边，无路可逃。
少年咄咄逼人，终于将伸手的手捆在窗边床头的柱子上，满意地一笑：“跑不掉了吧。”
伸手咬了咬牙。
绳子特制，肯定是扯不断的，但是如果是手变瘦了呢？
而手又怎么在一瞬间变瘦？
别人就算是节食，也起码三天才会见效，有时甚至是一个月都根本见不了效。传闻中有缩骨神功，可以改变人的经络骨骼，重新排布，高矮大小，变换自如。
但伸手不会。
她只是个小偷，又不是什么练武之人，哪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功夫。
让手变瘦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伸手一咬牙，左手不动，右手对准那根带血的离绳细丝，拧着力道疯了般向上使劲，。
嘶！
硬生生割下来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你！”少年一惊。
因为伸手已在窗边，一跃而下。
也是跳出来的那一刻。她发现今天的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黄澄澄的。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好看。
以及，自己不会武功，所以可能会摔死。
摔死，还是作为第几百号恶人，成为明光堂所抓之犯人中明显较为平凡的一个？想必到了阴曹地府，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肯定会看不起自己这种凭借运气太差才被明光堂抓了的小偷——毕竟坏人也分等级，地府也分层数，油炸坏人的油锅也分大小，自己这种就是在小油锅里随便炸一炸就行的那种。
说到底，为什么她要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知道，只要再次被那怪力少年抓住，就再也无法逃脱？
其实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一阵带着湿气的轻风吹过。不是风，而是衣摆带起的气流。
一个漆黑的身影跃起，接住了她。
伸手抬头。黑色面纱被风掀起一角，斗笠之下，赫然一张铁面，寒光凛冽。
他的双眼如琥珀般明亮沉静，如月光粼粼，与无机质的铁面格格不入。
“别动。”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伸手没动，不敢动，她怕动了会死得更快。毕竟，自己为了躲铁面神捕而逃跑，却被人家捉了个正着。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
至少死前能看到这传说中金色的眼睛，此生也算不亏了。到地府的时候也能吹嘘，自己可是从怪力手中逃出来，被神捕本人抓住的。
正这样想着，流着鲜血的手上一痛，她忍不住浑身抖了一下。
——“哎哎！”
于是被直直地丢了出去。
她踉跄站稳，对面人斗笠上的黑色面纱落下遮住面容。
再一低头，剑锋已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剑尖没刺进去，只是刚刚好地顶着她的皮肤，反而有些痒痒的。
这柄剑，就是传说中专斩恶鬼的剑。
一柄纯黑的剑，连剑刃都是纯黑的。他站在那里，浑身漆黑，还是说道：“别动。”
着急的少年紧跟着她跃下，稳稳落地，喊道：“大人！”
少年半跪下去：“属下办事不力！这女子就是今天窃取虎符的小偷。方才抓她回来。本以为只是不知内情的寻常小贼，但她刚刚意图逃走，属下便也无法断言其来历！”
他点头：“我知道了。休花现在何处？”
“她说今夜五更前会与我们会合，但如今已是五更，怕是到不了。”
“怎么到不了？”
一声清脆的少女甜嗓，伴随着一阵醉人的花香。
“洛厌，你又在明大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了。”
洛厌哼了一声：“是你自己来迟了。”
“我来迟了？呵呵——”
四个黑衣人的尸体从高处被丢下，脑后均插着一根银针，少女身着一身红衣，走上前来。
伸手吓得一抖。
洛厌依旧不服：“你不来，我们照样能解决。”
休花巧笑道：“明大人，属下来迟。”
花香腻得人要晕过去了。但是再往前一点就要被杀死了。
自己还在执行着“别动”的命令。幸好此时剑锋收回，他望向空中某处：“休花，替她治伤，看好人。洛厌，随我来。”
两人轻踩屋檐，消失在夜色中。
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搭在了伸手的肩上。
休花拉着她转了个身，目光落到伸手的右手上，甜甜一笑：“能治。但得先把你的手找到。”
伸手还没反应过来，举起手指了指：“手……在楼上。”又讪讪加了句，“一半的。”
“和我上去吧。”
她身形单薄，脚尖只是轻点地面，带着伸手上了二楼。
休花把伸手丢到床上，往油灯里吹了一口香气，火苗瞬间窜起来，她用尖利的红指甲捻起那片皮肉：“筋都差点割断，你不怕你的手废了？”
“我还有左手。”
“你是左撇子？”
“不是。但我用左手偷东西。”
伸手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畸形的手露出来，食指和中指长得骇人：“只要偷到钱，就会有人喂我吃饭。但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少女——杏仁眼睛，花瓣似的嘴，纤细的指尖染了大红色蔻丹，五官称得上是艳丽无双，偏偏带着一股纯真又戏谑的神态，好像早已布下了恶作剧，正等人上钩似的。
以及她身上那股无法忽视的浓郁的花香。
她感觉到，休花这个招摇艳丽的小姑娘，比洛厌更有一股狠厉的劲儿。所以她不敢说谎。
休花一笑：“你倒是会算计。”
休花从怀里拿出一个绣花布囊，展开，里面密密麻麻的银针发亮如蛛丝。伸手头皮发麻，把脑袋扭到一边。
“怎么了？”
“不敢看。”
休花嘲笑：“敢割不敢看？”
“放心，给你涂点药，你就没感觉啦。”
怕不是这辈子都没感觉了？
伸手别开脸，但手上倒真是没什么感觉。
没过多久，休花说：“好了。”
“这么快？”
“七天不碰水，半月就能彻底好了。”
伸手咽了咽口水，问：“你就是‘异香’……吗？那个能治活死人的大夫。”
休花嫣然一笑：“是啊。等你死了，我会治你试试看的。
“我为什么会死啊？”
“偷兵符自然是死罪，小傻瓜。”
“可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的。而且，神捕大人叫你帮我治伤，应该是不想让我死的吧？”
“这就要看明大人怎么处置了，说不定他问完你话就把你杀了呢？他们处理完那些家伙，应该也就过来了。”休花在窗边回头，“帮我和洛厌说一声，走了。”
“好。”伸手点了点头，接下这最后一件任务。
又问：“你不把我绑起来吗？”
“哈，外面可比里面危险多啦！你要去外面看看，也由得你！”
休花离去。
洛厌果然很快进了门，左看右看。
伸手道：“她走了。”
洛厌切了声道：“我就知道，她最怕麻烦。”
神捕就走在他身后，隔着厚厚的黑斗笠向她一瞥，像是等她说些什么。
伸手说：“那个……我的手治好了……”
很好，说了句废话。伸手想。
他果然没搭话，摘下斗笠放在一旁，站在她的对面，直着脊背，低头看着她，一双金瞳平静。
泛着银光的铁面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双唇紧闭，反倒是洛厌开始问话：“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记得说实话。”
“我……”伸手一时语塞。
这时神捕问道：“你叫什么。”
伸手一愣，马上答道：“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