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故

    “怎么样,东升兄,就说她怎么会突然改了性子,想救下那小太监了,原来是憋着个更狠的招数,嫌这喜宴不够喜庆,再添上两个人的血才够红。”

    说话之人面若脂玉,文隽清秀,说出的话却是刻薄得很。

    看清来人,聂清旖双手在袖内紧紧攥着,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喜形于色。

    眼前一脸嫌恶的人,正是从小带着她游乐玩耍,护着她长大的表兄,绥王之子,祁海夏。

    侯府出事后,满朝文武都如同吃了哑药,全部置身事外,只有祁海夏在朝中多番斡旋,不仅受了非议,差点给他也安上一个通敌的帽子。绥王怕因此受到牵连,便将他软禁了起来,不许他多管闲事。

    虽然最终没能救下侯爷,但聂清旖离开津峰前,一直想谢谢他的,却到死也没能见上一面。

    如今见了面,却无法相认。

    但见他安好,人身亦自由了,聂清旖也稍稍好过了些。

    “见过公主殿下。”他身旁另一人却是有分寸得多,对着聂清旖请起了安。

    这人聂清旖也认得,是左相万昌明的长子,万贵妃的哥哥,新科廷尉万东升。万东升与她没什么交情,可跟沈岳声的交情倒是“好”得很。

    两人应当都是来参加归宁宴的,但相比万东升没有破绽的礼数,祁海夏只差将“被绥王逼着来的”几个大字写在那张不情愿的脸上了。

    他虽与祁莺儿是同脉堂兄妹,却素来不喜欢这跋扈的五公主。

    “哟,祁莺儿,这新婚才三日,怎么……”祁海夏上下打量着聂清旖,看似同情,实则眼里全是嘲讽,“怎么周身散发着一股怨气呢。难道,传闻是真的,你的好驸马,我们当朝尙首沈岳声沈大人,新婚之夜,丢下你,跑了?”

    见聂清旖面有凝滞,他冷笑过后骤然收起戏谑姿态,满脸冰霜地低声道:“你费尽心思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到头来也不过是沈岳声攀龙附凤的工具而已,大婚之夜被人抛弃的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聂清旖眼中警惕之色大起。

    “小王爷,这里是宫内,言辞还是谨慎些。”万东升先一步开口提醒道。

    “怕什么,难不成这沈岳声还成了什么忌讳,谈不得了?”祁海夏满不在乎地笑道,“五公主要是不爱听,像处理这两个奴才一样,将小王也埋了便是!”

    聂清旖心中无奈,海夏哥哥这性子实在是……

    “今日喜宴事忙,无暇与你争辩。”

    这里人多口杂,怕祁海夏一时意气用事多说多错,招来口舌是非,聂清旖学着祁莺儿口吻随意托词,想要以此结束争执。

    可祁海夏却并不肯这么放过她。

    “祁莺儿!你不是人!”见她转身要走,提高声音怒喊,“皇后平日待你不薄,侯府满门无辜枉死,如今她亦含恨而终,尸骨未寒!你居然还能舔着脸办归宁喜宴?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情你就不怕报应吗?!”

    聂清旖心中刺痛,却只能置若罔闻般大步离开,直到拐过宫门听不到身后的怒叱,她才骤然失了力气一般停了下来,靠在宫墙不住地喘息,消化着祁海夏的话。

    “公主……”素染刚要开口,却又紧紧抿住了唇,自醒来聂清旖就发现,她身边的人很怕“她”,哪怕是自幼便跟着祁莺儿的素染也是如此。

    聂清旖看了她一眼,不愿在方才的事上再多说什么。

    “皇后因何故去,怎么不见讣令?”过了半晌聂清旖才开口问询。她死前只知道侯爷和烟霜姐姐故去,至于死因,她一概不知,哪怕是病急乱投医,她能询问的人暂时也只有素染了。

    “公主不记得了吗,您成亲那晚,宫里曾传信来,说是先皇后难产崩逝,之后您和驸马不知何故吵了起来,驸马才……”素染欲言又止。

    难产……聂清旖心中一滞,呼吸言语不能。

    她强压住痛苦,又问道:“大婚那晚,驸马离府的事情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聂清旖清楚以祁海夏的性格,即使绥王再怎么逼他,他都不会去喝祁莺儿那杯喜酒,这件事他必然不会亲眼见到,那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素染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聂清旖的意图,慌忙摇头道:“奴婢不知,奴婢虽然随侍在侧亲眼看见驸马离开,但奴婢没有对外提过此事,绝不敢损害公主颜面清誉!”

    聂清旖不语,想起刚醒来时脑海中零星的画面,身穿喜服决绝离开的背影,确实有点像沈岳声的。

    自沈岳声退婚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他,如果不是梦境臆想,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些记忆真正的主人,可能是祁莺儿。

    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承了祁莺儿的部分记忆,但有一点她敢肯定,沈岳声不蠢。

    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靠山,沈岳声唯一依仗的只有皇帝的宠信。

    一个庶子,短短时间便从文书跃为文部尙首,风头甚至改过了他的嫡出哥哥。想看他死的人很多,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得罪了皇帝,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沈岳声不会那么蠢,不论为了什么,他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可不过才几日的光景,便传到了向来不问世事的祁海夏耳朵里。

    看来她这院墙内,即便是没藏着眼线,也算是毫无秘密可言。聂清旖知道那些人盯的是沈岳声的把柄,但她也会暴露其中,日后行事,要更加隐秘小心些才是。

    隔着厚重的衣服,聂清旖都能感受到素染的手在瑟瑟发抖,再看身后的随侍,也是低着头一脸诚惶诚恐,看来平日里祁莺儿没少苛待她们,对她的畏惧都刻进了骨子里。

    这些人,每天活在惊惧之中,为了活命要么只会装聋作哑,要么就只会曲意逢迎,对祁莺儿没有敬,只有畏,又何来忠诚可言。若想留在身边成为堪用之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只求日后不要给她添乱就好。

    聂清旖心中感叹:祁莺儿啊祁莺儿,为何偏偏就成了你呢……

    下人的事以后可以慢慢解决,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去觐见皇帝。

    这宫中她不常来,但不算陌生。年幼时经常随着身为长公主的母亲出入宫中,后来母亲离世,父亲又忙于军事,她就鲜少踏足了,直到烟霜姐姐入了宫,她才偶尔出入探望一次。

    上一次立于玉乾宫外还是半月前,她在这里答应了与沧乌太子假和亲的要求,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再站于此,已经隔世。

    “吱嘎——”

    玉乾宫的门被宫人推开,发出沉重的声响。

    聂清旖提襟而入,上次进入这雕漆大门时的情景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恍然若梦。

    那时,她像只满怀希望的无头苍蝇,以为一切还有机会,只要有人愿救回侯爷,无论那个人是谁她都会去求,去拜,到头来不过是看似光明的绝路。

    而如今,物是人非,前路茫茫,迷雾重重,但她已经没有什么是害怕失去的了,她没了牵绊,也没了掣肘,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惧怕。

    她只知道,接下来走的每一步路,都会沾着鲜血,不是仇人的,就是她自己的,只愿血尽之时,终有真相。

    殿内不似以往,没有燃龙涎香,反而多了些烧艾的味道。

    聂清旖行至堂中,敛了眼中锐气,规矩一拜:“臣妹祁莺儿,三朝归宁,请皇兄安。”

    “成了亲,莺儿果然长大了,懂规矩了。”祁景轩声音沙哑无力,聂清旖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祁景轩虽端坐堂前,却一脸憔悴,果真如师公公所言,龙体抱恙。

    “咳……”

    祁景轩压抑着咳嗽起了身,来到聂清旖跟前,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快起来,天冷,地上凉,你我兄妹二人不必如此见外,咳……咳咳!”

    说话间凉气进了肺,祁景轩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陛下!快!宣太医回来!”主事太监惊呼着吩咐道。

    “不必了,孤没事,不要大惊小怪。”

    “陛下,您哀思过度,以至于风邪入体,为了龙体康健,还是请太医回来看……”

    “孤说没事,连你也要违逆孤吗,全退下!”太监还没说完,祁景轩就厉声打断了他,奴才们全部被遣出大殿。

    祁景轩突然暴怒,倒是与聂清旖印象里素来谦和温润的他有些不同。

    见聂清旖犹疑,祁景轩也觉失态:“吓到莺儿了。”

    “不会。”聂清旖扶过他,“臣妹扶皇兄坐下吧。”

    祁景轩整个人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了聂清旖身上,祁莺儿身形纤盈,聂清旖用尽全力也承不住他的依托,待好不容易走到坐榻,两人几乎是栽倒在那。

    天气很凉,祁景轩却满头大汗,聂清旖观他的状态,生病不似作假。

    “皇兄这般哀思伤身,可是为了……皇嫂?”聂清旖出言试探。

    祁景轩垂下眸,半晌才幽幽说了句:“是孤害死了烟霜,也是孤害死了硕安侯。”

    “皇兄何出此言,皇嫂难产之事非皇兄所愿,况且……”聂清旖掌心逐渐攥紧,只有指甲深入掌心的痛楚,才能逼迫她冷静下来。她走到桌前,拿起玉壶替祁景轩斟水,眼神却不在水杯之上,她费尽力气压制剜心之痛才口是心非道,“况且,硕安侯通敌叛国,他的死与皇兄有什么关系。”

    “莺儿啊,你久住后宫,朝堂之事鲜少过问,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晓。”祁景轩叹息道,“你我自幼失恃,在这后宫前朝无母族依凭,即便皇兄登高极顶,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有名无实罢了。”

    “你知道的,父皇属意与群臣推崇的储君,从来都不是孤。”他蓦地停住,片刻又接着说道,“都是因为烟霜钟情于孤,幸而得到硕安侯照拂,孤才能有今日。父皇走得急,孤仓促登基,根基不稳,那些觊觎帝位,想要拿捏孤的人,便将矛头指向了硕安侯,他倒了,孤就像失去了一条腿一样,站不久了。”

    “这么说,硕安侯是被人陷害的?”

    面对聂清旖反问,祁景轩不语默认。

    “既如此,硕安候对皇兄如此重要,那皇兄为何还要……”

    祁景轩冷笑:“因为孤无能。”

    “皇兄怎会无能,皇兄万人之上,区区硕安侯,天子要他活,又有谁能左右?”

    “孤也也以为孤可以。”祁景轩以手扶额,半张脸都被广袖遮挡,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孤本想着,清旖作为侯府养女,若她能杀了沧乌太子,孤便能堵住朝中那些幽幽众口,即便不能,再以她聂将军遗女的身份力证硕安侯并无与沧乌通敌之嫌,总能有所转机,可惜……他们并不给孤这个机会。”

    “送亲队伍刚出津峰,他们就将硕安侯逼死于天牢,坐实了他的罪名,又联合上书,逼迫孤,以通敌叛国之罪即刻诛杀硕安侯满门,那时孤才真的知道,什么九五之尊,万人之上,都是笑话罢了。”祁景轩放下手时,已是泪流满面,“是孤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救不了硕安侯,也愧对于清旖,烟霜对孤失望至极,才会……”

    忽地足上一热,聂清旖才发现热水早就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淌了一桌子,沿着桌边滴落。

    她无暇顾及烫的发痛的脚,终是掩盖不住心中焦躁和杀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皇兄口中的他们……是谁?”

    “今日是你的归宁喜宴,我们不说这些,但皇兄有件事想求你。”祁景轩发现她的异样,收了悲戚语重心长地说,“莺儿,皇兄知道因为沈岳声,你与清旖不睦已久,什么事都要和她较个高低,连婚事都要和她安排在同一日。”

    “清旖她怎么说也是你的表姐……”祁景轩欲言又止,“沈岳声为了你,与她退了婚,孤又以她一个弱女子的幸福性命去平衡朝政,你我兄妹一个让她没了夫君,一个害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整个津峰亏欠聂家和长姑姑,我们三人更是亏欠清旖太多。”

    “皇兄希望若是她哪日平安归来,你能放下心中芥蒂,别再与她为难,也能多少减轻皇兄心中的愧疚。”

    “不会有那一日的。”聂清旖脱口而出。

    “什么?”

    “没什么。”聂清旖阖眸,祁景轩不愿再说,此时再问实在唐突,只好以待他日再寻合适的机会,她调整好情绪换了话题,“皇兄龙体欠安,皇嫂又……臣妹不想对皇嫂不敬,今晚的喜宴不如作罢的好。”

    祁景轩嗟叹道:“你是孤的至亲,沈岳声曾救过孤的性命,成亲是大事,孤不想你们留遗憾,烟霜应该也会希望你们可以幸福携手一生。”

    幸福?凭什么?聂清旖笑了,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对了,说起沈岳声,怎么没见到他与你一同前来,他人呢?”祁景轩才发现殿内少了个人。

    “他……”

    她刚启唇,还没想好要不要如实回答,玉乾宫的大门再次沉重地响起,一人随之雍荣闲雅地迈入殿中。

    玄衫映,容素净,身姿纤挑单薄却不孱弱,形峥如柏,动如丹鹤。垂眸行近,从容一拜。

    “微臣沈岳声,拜见陛下,”沈岳声拜过皇帝,又转向聂清旖,“公主。”

    纵使聂清旖知道总有重见的一日,心底给了自己无数暗示,再对上这双如冰渊般的眼眸,复杂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制地发作,似有什么炸裂成碎片刺入心脏,痛得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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