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抱歉师妹,我来迟了。”

    扶桑的冬日万木竞秀,施禅睁开眼时,仙山已落了三宿大雪。

    她恍惚记得——

    在云浮川时天穹瑰丽,那个霁月清风的少年将下颚抵在她肩上,虞洄缱绻开口“施禅,好久不见”,却任谁也料不到,那份温情尚未捱过两息,便长剑相指。

    眼前霜雪落下,是染筋泛骨的寒。

    可云浮川神境从不落雪,施禅现在处于凡世尘寰——灵泽十九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你快醒醒!”

    “眼下情况十分不妙,那邪魔当真是悍戾,他以灵泽七大祖师的生魂血祭,强行开启溯回阵将我们拽入凡尘,他信手捏碎自己神魂时还能笑得出来,貔貅大爷我活了上万年,头一遭遇见这种疯子。”

    貔貅是施禅的伴生神兽,跟着她一同来了灵泽十九洲。此刻灵台内,靛青金纹的龙头马身小兽急得直跺脚。

    飞雪太大,施禅睁了好几次眼,才将将看清。

    这里岁暮天寒,美极了。

    黄昏的雾气落在织情神树的枝桠上,微茫一片,将粗粝的树干轮廓勾成堇色,黛紫的花絮飘盖青山三千。

    更远些的是一片模糊人影,目光嫌恶指指点点地看向这畔。

    绯衣弟子口诛笔伐道:

    “真不知道长老院是怎么想的,难道就因为施禅是真传弟子,他们便能罔顾门规不予责罚吗?”

    “嗤,关系户当然不一般了,早就听说她那个凡人娘亲与青云真人有私情,凭着这层裙带关系,她一个十年堪堪筑基的废物,才能被真人破格收为亲传弟子,修界以实力为尊,也不知她如何来的脸面,竟然硬生生霸占着亲传弟子的位置十年不放。”

    从那些情绪看来,她似乎并不讨喜。

    施禅倒在少年微凉的怀里,仰头间只能看见半截清隽的下巴,和青丝编成的细辫被鎏金发环箍紧,在雪色下微微晃动着,他颈间坠着玉髓绿佛像。

    施禅染血的手下意识攥紧那片勋白的衣襟,平坦的锦衣很快被蹂躏得皱起。

    抱她的人余光瞥向沾血的衣袍,轻呵一声表达不喜。

    “主……主人,现在抱着你的正是杀上云浮川的那个魔头。”

    “想不到三百年前的他,竟然会是扶桑仙山的弟子。”貔貅嘴里打着哆嗦,金眸竖瞳狠狠震动。

    也不怪它如此后怕,实在是虞洄留给貔貅的印象太过疯狂阴鸷。

    虞洄搂紧怀里脆弱得要碎掉的少女,泠泠翠色的玉笛自腰封窜出,横亘于半空,发出低低地嗡鸣,灵力荡开震碎了黛紫的花絮。

    不怒自威。

    他目光如冬日凌澌,寸寸扫过在场众弟子的脸,清隽的眉眼带起攀升的寒气,视线最后径直定格在为首的苏玉身上:

    “戒律堂未曾下令,施禅擅闯禁地一事,由长老们决议暂且搁置,你区区一个戒律堂的副首席也敢越俎代庖,先斩后奏?”

    这些腌臜龌龊的事,并不仅仅存在于凡俗,在以圣人自号的修界仙山亦有。

    虞洄垂下薄凉的眼睑,朝周遭弟子施威:“苏玉因一己之私,对扶桑真传弟子滥用私刑,该当何罚?”

    此事本就荒谬,在场诸多弟子资历尚浅,畏惧强权,皆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虞洄来了,要知道眼前这位才是修界真正的强权。

    一时间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

    不少人晦涩地瞥了一眼将手心掐紧的苏玉,青衣云袍的小弟子大胆进言道:“按扶桑门规,戕害同门,罚抽骨鞭五记!”

    五记。

    凑巧还了施禅身上那五道鞭痕。

    缄默半刻。

    人群中窃窃私语:“五记抽骨鞭,虞师兄这是在替小师妹报仇?”

    另一个高瘦弟子不同意他的帮腔,翻着白眼指桑骂槐地说:“不过五记鞭子而已,小师妹一个弱女子受得,他堂堂一个金丹期难道还受不得?况且,小师妹只是修行欠佳,品性可没问题。”

    虞洄冷冷拂了一眼,哄闹声归于寂静。

    他声线似流水击石在雪空盘旋,直接给苏玉下了死刑:“听清了?自去领罚。”

    抽骨鞭,戒律堂十大酷刑之一,如其名每一鞭都透过皮肉抽在骨髓上,五记抽骨鞭,饶是金丹期的苏玉也吃不消。

    言至于此。

    虞洄再未给苏玉一个多余的眼神,抬手震碎束缚施禅的镣铐,“咔”地一声,铁器锁链碎成几段躺在雪地里,将那侧的苏玉忽视了个彻底。

    修士本就有几分傲气,更别提苏玉还有几分修道天赋,又擅长在扶桑沽名钓誉,如今他被当众羞辱,同时还被忽视了个彻底,活脱脱成了滑稽的跳梁小丑。

    虞洄有多正义直言,就越发衬出他的卑劣下流。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青了脸色,本命灵剑应召盘旋于空,愤恨地开口:“你不过仗着自己是道虚真人的亲传弟子罢了,在仙门内并未任职,你凭什么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地处置我?”

    “你难道就不是越俎代庖吗?”

    苏玉说这话时恐怕还忘了,虞洄不仅是道虚真人的亲传弟子,他还是离川万众归心的少君。

    被挑衅的当事人却毫不在意,眼皮都未曾翻动一下,虞洄垂眸手上动作矜贵无双,拿起剩余两截搭在施禅臂上的铁链,随手扔在雪地。

    施禅灵台算不得清明,但能感觉到少年小心翼翼的呵护。

    只瞧见虞洄唇畔含笑,眉目昳丽而和煦,贴心地替她支起一个结界,他笑容荼蘼得像绽开的红山茶,虞洄道:“小师妹,等着看师兄替你出气。”

    虞洄从不讲道理,他惯用武力服人。

    待他转头的下一刻,杀气毕露如有实质,翠色浓浓的玉笛破空而出,狠戾地击飞那柄碍眼的灵剑,将苏玉掀飞老远,地面被砸出雪痕。

    事发突然。

    新届弟子惊愕地瞪大了圆鼓鼓的眼,什么?苏玉这个平素为非作歹的“魔头”,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处置了?

    甚至连一招都未曾接下。

    “铮——”灵剑倒插入雪地三尺,寸寸断裂。

    玉笛悠扬地嗡鸣一声,在朝主人邀功,它如有灵性重新回到虞洄腰间,少年戏谑道:“就凭我叫虞洄。”

    “连本命灵剑都守不住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处置我主峰一脉的亲传弟子?”

    虞洄淡淡拂袖:“真当我主峰无人了?”

    澎拜的灵力如潮涌,以虞洄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将落下的冰雪搅得粉碎,修为低下的弟子只觉得气血翻涌,一丝腥甜涌上喉头。

    原本以苏玉为首的一党弟子便要齐声讨伐虞洄,可少年那句狂傲的“就凭我叫虞洄”,单六个字足以击溃他们的愤恨与妒忌。

    “呃……”苏玉哀嚎出声。

    这许多年来都被虞洄狠狠压制的窒息感再度席卷,回神时后背已然冷汗涔涔。

    对啊,就凭他是虞洄,其余任何人便连在他跟前造次的资格都没有。

    作为离川金枝玉叶的少君,自幼拜入扶桑学艺,剑道天赋卓荦不凡,十七岁入元婴境,将一众天才压得喘不过气,永无出头之日——是当之无愧的造化之下第一天才。

    也自然有人恨惨了虞洄,这世上所有得天独厚的事都让他一人揽去,卓绝的天赋,傲人的家世,出色的相貌……

    哪一样都让人嫉妒得牙痒痒。

    虞洄睥睨的视线掠过众人,将施禅打横抱起,雪色长袍垂坠如瀑,他丢下一道死命令:

    “苏玉忤逆本君,戕害同门,罚抽骨鞭十记,事后戒律堂如有置喙,尽管派人来忘忧林找本君说理,若本君有失公允,自请抽骨鞭十记。”

    众人哗然,却无一人敢置喙。

    虞洄以本君自称,提醒众人与他的云泥之别,敢用“忤逆”一词。

    他当真狂傲。

    临行前,虞洄视线绕过四仰八叉重伤在地的苏玉,冷冷看向那青衣云纹的戒律堂小弟子道:“去通传你们首席来,亲自监刑。”

    须臾后,剑鸣破空袭来。

    一道御剑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天际,长身玉立,欺霜赛雪,他眉目间仿佛含了半江春水,碧波荡漾下是无尽绵绵的柔情。

    公子世无双不过如此。

    “不必通传了,青云台闹出这么大动静,各长老都在往这边赶。”

    银辉长剑穿云而行,长鱼徴月白长袍被霜风刮得猎猎作响,他信手召回长剑,目光淡然地划过重伤的苏玉,没什么值得惊愕的。

    作下此等奸恶之事,若苏玉今日还能直着走出青云台,那倒反而不是虞洄的作风了。

    “首席——”

    “见过首席——”

    弟子们齐声唤道。

    来人正是戒律堂首席——长鱼徴。

    以苏玉为首的一派弟子愤然起声,最先说话的是那个绯衣弟子:“弟子见过首席,虞师兄此罚未免有失公允,十记抽骨鞭,此罚若执行,只怕会活生生断送苏师兄的仙途啊,还望首席三思!”

    “还请首席三思!”

    “还请首席三思!”

    一人起声众人便跟着附和。

    长鱼徴看向虞洄手里抱着的“血人”少女,他眸光狠狠一颤,随即暗沉下去,显然,他未曾料到苏玉会如此阴毒。

    他尚未回眸,执剑立于寰宇之下,背影挺拔如松,湛然高洁,长鱼徴一贯清冷温柔的眉眼染上愠怒,呵斥道:

    “苏玉对小师妹滥用私刑时,可曾三思?可曾想到抽骨鞭会断了小师妹的仙途?你们一群人以苏玉为首拉帮结派,搞得整个扶桑乌烟瘴气,莫要以为能只手遮天。苏玉如今作下此等阴毒之事,戕害同门,有违道义纲常,剥去戒律堂副首席职位,贬为外门弟子。”

    他目光环伺一周,又冷冷道:“而你们煽风点火,未行劝阻之职,水牢禁闭三月!”

    “……”

    ——青云台登时鸦雀无声。

    长鱼徴此人,如冰山之巅融化的川雪,余暖中夹带着寒,他克己复礼,慎独而行,同虞洄的孤高张扬迥异,他就像是道门兵人,为道、为圣而生。

    若谈及肖似之处,他二者说出的话总让人信服、臣服,无以抗拒。

    或许天骄都是如此?

    只是水牢禁闭三月,好过抽骨鞭之刑,那可是实打实的伤筋动骨,至少要卧病在床一年,才有好转的迹象。

    修者无非与天争,与光阴争,平白浪费一年的修行,不值当,太不值当了,且不说这十记抽骨鞭下去,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戒律堂。

    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长鱼徴发号施令:“押下去!”

    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玉被两名戒律堂弟子架去受刑。

    众长老赶来时,脸上的神情一个比一个惊愕微妙,像被扔进了大染缸。

    ——想不到苏玉平日里看起来和善老实,背地里确是个黑心肝,什么阴损狠毒的招式都使得出来。

    以私权压人,简直上不了台面!

    不过比起这,他们更担心施禅的伤,偏生还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筑基期,硬生生地捱了好几记抽骨鞭,这要是活活将人给打死了,待到青云真人出关,可让他们这把老骨头如何交代是好啊!

    青云真人,那可是个护短的主,惹不起,惹不起啊!

    若非他闭关十载,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欺辱不到施禅这棵独苗苗身上的。

    在这样的冬日里,即便蜷缩在虞洄怀里,施禅也感觉不到太多暖意,她瞥向那位滥用私刑被押走的罪魁祸首,眼底仍有茫然。

    少女微侧着脸庞,任由飘雪降临,之后又浮在白皙面上的小绒毛上,冰冷和疼痛让她逐渐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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