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岳声,既是一同从府里出发,怎的比莺儿迟一步来玉乾宫,可是被路上的什么野花野草吸引了去,流连忘返了。”

    祁景轩嘴上说的亲切,可是却迟迟没有让沈岳声平身的意思,话里话外,似是在敲打他。

    “回陛下,微臣前日婚宴结束后便离了府,方才才赶回京中,今朝并非与公主一同进宫,因而来迟,请陛下赎罪。”

    沈岳声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地将大婚之夜叫公主独守空房的事情合盘托出,仿佛在说着别人的“罪状”一样,叫人猜不透心下在打着什么算盘。

    相识五载,聂清旖一直知道沈岳声这副堪称完美的皮囊,是用千年寒冰做的,毫无破绽且拒人千里。可她偏不信邪,以为自己的爱意足够炽热,就可以融化他的冰封,看到真实且生动的那个他。

    直到退婚那日,聂清旖才发现自己真是既愚蠢又可笑。

    她抬头看了一眼祁景轩,他正一脸愠怒地盯着沈岳声,却并不惊讶。

    看样子,大婚那晚的事,他应该也早就知道了。毕竟也是津峰之巅,连祁海夏都知道的事情,怎可能瞒得过国君呢。

    也许是病中无力,也许跟聂清旖一样,拿不准沈岳声突如其来的坦白是想做什么,祁景轩只“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声音疲乏中带着隐怒。

    大殿之内静到连香炉里烟气袅袅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沈岳声身子略微欠了欠,道:“朝中多事,臣近些日子却忙于婚事,以致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有负君恩。臣早先听闻菱原有一神秘游僧身怀宝物,名唤犀角木,点之不燃,燃之不尽,其香气可以使人气通百骸,瞬间消弭一切烦扰,一直想寻来进献陛下。”

    “只是这游僧行迹不定实在难寻,恰逢大婚那晚线人来报,说在津峰郊外发现这游僧踪迹,想着机会难得,若将此物当做公主的归宁回礼献给陛下以示答谢,应当是最好不过了。”

    沈岳声从袖中拿出一方黑漆木盒,托举双手之中,他的指端颀长,苍白瘦削的掌心显得那木盒黑得更加深邃而诡异,隐隐有香气从其中飘出。

    “驸马沈大人新婚之夜抛下当朝公主只为寻一块木头,此事若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看待津峰五公主?”祁景轩显然对这个借口并不满意,拍案而起,“沈岳声,你凭什么觉得这块木头,会比莺儿的清誉对孤来的重要。你不要以为你是孤的近臣,又仗着莺儿对你有情,随意捻个借口推脱,孤就不会降罪于你!咳……”

    祁景轩气愤之下胸中气滞,轻咳过后,语调更加冰冷了起来:“当初,你前脚与清旖退了婚,后脚就和莺儿私订了终身。即使莺儿求孤,即便你有恩于孤,孤也没有同意你们的婚事。奈何莺儿对你情根深种,发誓非你不嫁,孤这才将唯一的皇妹托付于你,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

    “知道?那你如今此番行径,莫不是为刻意羞辱莺儿,戏耍于孤!孤是无用,但也不许有人肆意欺凌孤唯一的亲妹妹,让她也在这京中也无法抬头做人!”

    “陛下息怒,微臣并无此意。”面对震怒龙颜,沈岳声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微臣这么做,并非意在让陛下与公主难堪,而是为了报答陛下恩典和公主抬爱。”

    “犀香木论金贵,自然是与公主不可相提并论的,但微臣此行却非去不可。”

    祁景轩闻言怒极反笑,拂袖冷哼不语。

    “世人皆知,菱原偏远却富庶,皆是因为菱原中网罗了不少善于经商的商贾,而这云云众商贾中有一人,以一己之财产便可抵半个菱原,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

    “说下去。”祁景轩眼神几度明灭道。

    “此人极为神秘,甚少有人知晓其真实身份,只知此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而他,恰好近日在津峰露了踪迹。”

    说到此,沈岳声蓦地顿住,抬眸望向祁景轩。

    祁景轩听懂了,神情不再十分狠厉。聂清旖也听懂了,沈岳声口中的游僧,便是传闻中富可敌国的神秘之人。

    “津峰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陛下继位后,兵权一直掌握在硕安候的手中,如今硕安候已死,兵权迟早归陛下重掌,上下整肃休沐都开销斐然,此人出现在津峰,着实是天时人和。因此微臣自作主张,找到此人,向他要了些钱财,希望以此略解陛下忧思。”

    沈岳声说罢打开了那方黑漆木盒,里面躺着两样东西,一条褐色木珠手钏,应该就是所谓的犀角香木,被磨圆成串不见原来形状,那东西确实如沈岳声所言,没了木盒遮挡,一股幽香浓郁地迸发开来,飘满了整个大殿,沁人心脾。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它当中圈着的一块金块,形状不似通货用的金条,不太规则,却成色极好。

    要了些钱财?聂清旖不由侧目,打量着沈岳声,总觉得事情不会像他说的那样轻巧。能解国库空虚的钱财,又怎会是一点点……

    “菱原富庶,地势又易守难攻,多年来其他几国一直觊觎却无人能拿下这块肥肉,因此素来独傲,历代国主更是下令不许商贾参与他国纷乱,你与此人毫无瓜葛,缘何会答应你的请求。”祁景轩问的,也是聂清旖不解的。

    “只要是人,总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沈岳声淡淡开口,“机缘巧合之下,微臣探得此人游历四海的目的不是为了行商,而是为了寻找救人之法。这游僧落发前,曾有一红颜知己,可惜红颜薄命,因病早亡,只留下一个与她同样患病的女儿,这游僧富可敌国,却对此病无能为力,因此才带着女儿遍访四方,寻找续命之法。他许诺,若微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便将一座埋金地点告知微臣。”

    “孤从未听说你会医术,你又如何能治这难疴。”

    “陛下英明,微臣并不识医术。”沈岳声眼睑微敛,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解此人之困,倒也不只有医治一法。”

    聂清旖越听,心里的不安感便愈发叫嚣,她望向那张熟悉的侧脸,隽秀尔雅,尽管素来冷漠寡情,但言行止乎于四维,不曾逾矩。

    虽然对他有过失望,虽然也知道自己并不了解沈岳声的全部,可聂清旖总觉得,她所认识的那个疲于自保的沈岳声,不会做出她不敢去想的那些陌生又残忍的事。

    可惜,沈岳声接下来说出的话,再一次让聂清旖认清自己有眼无珠的现实。

    沈岳声温润而泽的声线响起,他说话从来都是淡淡的,和他的人一样,哪怕说着在意的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意,世上的任何事他似乎都不会放在心上,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不配引起他的情绪。

    聂清旖第一次见他,就被他那种在欺压下仍旧淡然的样子惹起了牵挂。

    她曾经以为那份静谧之下存着的是深藏的脆弱,她曾觉得他像一只落难的白狐,疏远和偶尔流露的狡黠只是他的保护色。可如今,她才见到了他凄艳画皮下,带着血肉的獠牙

    ——“微臣告诉他,津峰泱泱大国,无巧不有,有的是菱原有钱买不到的能人异术,区区奇病也无甚稀奇,臣可以救他的女儿。他初时倒也并不相信微臣,但微臣许诺第二日便可将救治之法带与他,但告诉他想要救人,必须将女儿带来,亲自试药,晚了,就没有效用。他救女心切,于是自以为聪明地选了一处颇为难寻的埋金地,与微臣交易,以为进可攻退可守。”

    “可惜,第二日,他如期将女儿带来赴约时,等来的只有,微臣早就设下的埋伏。”沈岳声仿佛在说日常里什么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将阴谋粉饰太平,“臣带人抓住了他的女儿,逼他带我们找到了金矿入口,然后……”

    然后。

    聂清旖紧盯那微启的薄唇,期待着什么,又害怕这什么,紧攥着手心,关节绷着咯咯作响。

    “然后,微臣便杀了他们父女二人。”

    “啪!”

    水杯在聂清旖手中碎成了两半。

    声响引起殿中其他两人的注意,纷纷回头看向她,目光触及到她前,聂清旖反应过来赶紧松了被捏碎的杯子,假装杯子是摔碎的,蹲下收拾起了碎片,不想让两人看出她的异常,更不想被沈岳声看出她眼中掩藏不住的毛骨悚然。

    “莺儿,交给奴才收拾,你不要上手。”祁景轩关心地制止她。

    手中忽地一阵温热,滞后的痛感随之而来,不必看,也知道是刚才用力过猛,碎片扎破了手心。从前的聂清旖常年习武,区区瓷杯,伤不了她分毫,可她如今这副身子,是祁莺儿的。

    受伤没什么,但祁莺儿因为捏碎一个杯子而受伤这件事就匪夷所思得多。

    不能让他们发现异常,至少别那么早发觉。

    眼见血要滴落到地板上,聂清旖略一思忖,借着华服裙摆累赘,一个趔趄顺势摔倒,将手摁在了碎片上。

    “嘶……”聂清旖饶是有准备,也痛的下意识抽气,想不到,换了副身体,连这么一点痛都受不了。

    “莺儿!”祁景轩惊呼出声,可比他这声惊呼更快到达聂清旖身边的,是沈岳声。

    他扶过聂清旖,托起她的手查看伤势。

    两手接触,熟悉的触感让聂清旖微微怔住。沈岳声的手依旧那么凉,像他的心一样总是捂不热。

    曾经,她无数次找借口牵起他的手,夏天说太热,他的手好乘凉,冬天说太冷,怕他的手像冰雕雪上加霜,给他捂一捂。每次盈握之后,指尖衣畔都留有他身上的雪松香,冷冽清雅,总能让她想起他素来爱穿的那群青色的衣衫,煞是高兴。

    可如今,手还是那双手,盈鼻的雪松气息与记忆里也别无二致,可她眼前这个人却变得面目全非,身上的官服更是扎眼,虽是玄色,聂清旖却瞧着血腥。

    聂清旖明知看不穿,可她还是不由地将眼睛挪向了他。

    他认真检查着她的伤势,似是对她的审视无所察觉。

    聂清旖心中疑问,无声地拷问对着方,也在质问自己:沈岳声,你为何会变成这副鬼样子,还是说,我认识的自始至终都不是真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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