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已经二十四个钟没有阖过眼了。

    全然的黑暗中，祝枝棠的心剧烈跳动。一扇门隔绝了诸般喧腾，只余留她虚弱的气声。她闭上眼，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数到一的瞬间，她抬起手握住门把。这一刻，祝枝棠才意识到自己竟已虚弱至此，连推开一扇门都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门一开，无数闪光灯同时照进来，强烈到足以灼伤人的视线。近百名记者浩浩荡荡地堵在门口，翘首等待她的答复。长枪短炮咄咄逼人，快门声没有停过一秒。

    秘书辛振添走在她前面，伸出长臂为她疏通出一方空地。

    她预想过场面的不堪，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暴动，一派声色凌然。

    除开记者，还有一百余两百号人。这些人在见到祝枝棠的一刹那，集体轰动，仿佛刑满获释的囚徒，鱼贯而出。而站在后方的人，高举横幅大字报，外加扩声器，痛斥东林集团之无良。

    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场动乱，是因为昨天的一桩事故。

    东林山泉度假村的建设工地旁是一片居民区，常有小孩在周围玩耍。当时，两个孩子玩捉迷藏钻进了水泥管内，直到施工时工人启动起重机将水泥管升至半空，才发现里面有人。所幸处理得当，无人受伤。

    一桩已解决的事故，却被人恶意散布谣言，宣称孩子们在事故中身亡，东林集团一毛不拔，毫无作为，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保安镇压过后，闹事群众才消停下来。

    祝枝棠接过话筒，“来到现场的各位，大家好。我是东林集团的现任总裁，祝枝棠。”

    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惧意。

    “针对昨天发生的意外，有些话我要在这里说清楚。事故中的两个孩子并没有受伤，致死的传闻更是无中生有，恶意造谣。事发时，我在第一时间到达了现场，并及时派人处理。”

    她顿了顿，四顾后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是在我们东林的工地上发生的事情，就代表我们做的还有所欠缺。所以，在此我谨代表东林向社会大众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并承诺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音还未落，现场就突然爆发一阵动荡。一声脆响，粘腻的蛋液落在祝枝棠的脸上，顺着她的头发、下颌流下来。有人上前朝她狠狠地扔了一个鸡蛋。

    紧接着，一道不甘的质疑声传来，“处理？到底是怎么处理？是不是拿钱封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的人本来还呆愣着，突然又被这道声音鼓动起来，刺耳的诘问与指责一时间此起彼伏。

    “道歉有什么用？！承诺有什么用？！”

    “你们东林做过的阴毒事还少吗？”

    祝枝棠没有立刻回答。只见她努力地睁开眼，接过秘书递来的湿巾拭去脏污，镇定地立在那里，不愠不怒。在这沉默的几秒钟，她作出了判断，并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绝对不会找人作出这种事情，一定是同行动的手脚。试想一下，如果只是单纯道歉澄清该多么平淡无奇，可发生一场闹剧的话，那势必会有更多的人聚焦东林这次的事故。

    所以，她更不能乱了阵脚。

    “我们东林处理事故的手段，当然不会是拿钱封口——”

    泰然的声音响起，让台下的混乱倏然平定。

    “昨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送到了医院检查，且检查费用均由我们承担，孩子们现已无大碍。至于是否留下心理创伤，我们也考虑到了，已于昨天派心理医生对孩子们进行疏导。”

    “事发之前，我们也已经作了相应的措施，在工地外贴出了巨幅标语，并召开社区会议，防止孩子进入工地玩耍。之后，我们还会派专人在工地各个入口处加强看守，严防孩子误闯工地。这一切都有据可查，相信我们的措施做得已经够完善了。”

    字字坚定，足以令滋事者泄气。原本躁乱的人群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然后，话锋一转。祝枝棠面带从容的笑意，逼问刚才那跟着起哄的妇人，杀鸡儆猴：“这位女士，你刚才说我们东林做过不少阴毒事，那么究竟有哪些，请你展开说说。”

    这一问，对方慌了神，支支吾吾。

    祝枝棠神色一凛，“答不出来？那就去警察局说。”

    妇人顿时被保安架住带了下去。

    最后，祝枝棠迎合记者的镜头，以更大的声量道：“对于昨天发生的意外，无论是谁造谣生事，背后操纵，我们一定会联合警方彻查。而至于今天在现场寻衅滋事，恶意抹黑的人，我们也一定不会放过！”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台下，噤若寒蝉。

    02、

    不远处，一街之隔，东林大厦的对面，有架车自祝枝棠走出来时便泊在了那里。

    是辆灰黑色的宾利慕尚，远远望去，醒目而凌厉。

    车上的男人目睹过闹剧的全程后，漫不经心地点燃了一支烟。渺渺的火星燃起，烟雾缠绕着升腾起来。他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按落车窗，摘下了墨镜。

    “祝枝棠，我们终于见面了。珍惜你现在的时间吧，因为你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比这一天更痛苦，更不幸。”

    他喃喃道。

    “走。”他一声令下，司机应言踩下油门。

    马路的对面，哗然尽收。正当祝枝棠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匆匆一瞥，无意间望向路边，视线越过人潮，越过闷热的空气，她恍然看见车内那熟悉的身影与轮廓。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一定就是他！

    于是，前一秒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祝枝棠，这一秒溃不成军。她疯一般冲上前，挤开媒体，挤开闹事者，在众人的注视下踉跄地追上去，嘴里反复喊着同一个名字。

    ——简灿，简灿！

    ——不要走，不要走......

    她茫然地喊着，一声声绝望而悲戚。

    记者们一看这样的阵仗，心中窃喜，连忙拿起设备对准祝枝棠。祝枝棠听见了快门声，依然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直到四面八方的记者都涌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混乱中，轿车已经绝尘而去。

    他又如往时般消失于她的视野。

    泪水汹涌地落下,越来越多的话筒伸过来，祝枝棠感到窒息，烈日下几近昏厥。

    最终是秘书出手解决了这段插曲。尔后，她回到休息室，卸妆，洗了个澡。

    浴室里沾了水汽的镜面，模糊氤氲。她照镜，用指尖划开水色，在上面写下了“简灿”两个字。那一抹搁置在久远记忆中的面孔，在闭上眼的黑暗之中逐渐明朗起来。

    简灿，简灿。

    祝枝棠迄今的生命，最痛苦与最欢愉的时刻都和这个名字相关。她记得十七岁的第一天，简灿握着她的手奔跑着穿过人潮，他回头望，笑她还不快跟上。她也记得母亲一夜衰老的面容，以及母亲用尽全力扇落在她脸上的耳光。

    “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那么多的人去找他都找不到，你祝枝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找到？！”

    母亲声泪俱下疯狂地摇晃着她孱弱的身体，而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良久，她才赌气般说出一句话，“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放弃他了，都不记得他了，只要我没见到他的尸首，那我就绝不会停止寻找他的下落！”

    到今天，祝枝棠还记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唇和齿都在颤抖。

    这一赌气，就是九年。九年了，她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他。他消失了九年，她就找了他整整九年。所有人都告诉她，他死了，她不信，负隅顽抗。

    也正是因此，她才明白，死同生竟有这样的大别。只要简灿一刻未被宣告死亡，那便是仍有一息尚存，那她就不会放弃这一线希望。

    眼看楼下的人终于都散了，祝枝棠忽然有种冲动，想回高中看一看。于是换了身衣服，便登上了公交车。

    熙攘的乘客，喋喋不休的声音。她觉得烦，拿出手机随机放了首歌闭上眼，有线耳机里流淌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歌。

    离学校越近，越多的记忆便汹涌而来。祝枝棠还记得，九年前的那个夜晚，简灿消失足足一周。她旷了自修，魔怔般冲到警局，看着警察的嘴一张一合对她说，“他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找到他……”

    她咬着苍白的下唇，直勾勾地看着警察，先是质疑，然后是哀求。

    “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啊……”

    那一夜，她在警察局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得嘶哑而绝望。

    03、

    祝枝棠坚信，刚才她看见的人就是简灿，就是同简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还没有死。

    在美国留学时她也有好几次像这样，遇见和他长得近乎一样的人，但每次都追不上，每次都被人海挡住了视线，然后和他走失于人海。

    她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疯了，她去看过心理医生，但医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这是由于过度思念而产生的幻觉，让她多做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这又怎么会是幻觉，明明看得那样真切，那样清晰。

    不知不觉，终点站寻高到了，当年她和简灿就读的高中。

    跟着人群下车后，立刻被成群结队的高中生堵得进退不得。这么多年了，寻高还是那个寻高，每周只放星期天半天。

    祝枝棠在人潮中驻足，抬头仰望寻高的教学楼。那么多年轻的笑脸与她擦肩而过，只有她寥落地立在那里，似一个不合时宜的过客。

    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此起彼伏，下午要去哪里，新开的咖啡厅，提拉米苏还是舒芙蕾，亦或是转角的茶餐厅，飞沙走奶同菠萝油。

    到底为什么，在那个年纪会有这么多值得开怀大笑的事情。

    单从容貌上看不出她同那些学生有多大的分别，只有她知道，八年了，辗转过那么多城市，经历过那么多变改，早已是满面尘灰烟火色。

    忽然，有一个女生路过撞到了祝枝棠，随后转过头来温声细语说了句不好意思。半晌，祝枝棠回首，她看见那女生与一男生并肩而行，两个人有说有笑。

    当年她和简灿，也是像这样笑得那么灿烂。

    转身的片刻里她有一瞬失神，一秒，两秒，之后再逞强不住，泪水击溃最后一道防线。人来人往中，她到底是落下泪来。

    青春就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重复同样的故事。

    只有她还陷在那场隔世的梦里，任凭剩下的人阔步向前，再也不会回望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