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

    西弗勒斯在剧院外的茶厅找到了那个女人。

    她一袭黑裙,礼帽上扎着几根像是渡鸦的披针状的羽毛,手肘搭在窗框,烟斗就这样伸在窗外。她的眼睛追随着一缕寥寥升起的烟雾,那眼神之中饱含深意,像是在看一个具有生命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在他眼里,那只是一缕烟,没有形状的、没有情绪的烟,风一吹就散了,留存不了多久,就如同此时的他一般,躯壳之内是空洞与虚无。

    他没有刻意地找她。

    他的手上有些关于她的资料。奥瑞塔·格雷,在美国也算个小有名气的魔药学和黑魔法防御术大师,出版过一些书籍,但在成名后便开始云游各地,很少显露踪迹。少数人会在剧院发现她——她似乎很喜欢音乐剧。

    “你们的人,很霸道。”她浅笑着开口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礼数,擅自跟了我好久。自打我进了剧院,就有几个像你这种装束的人陆续在我周围落座。你们的来意是什么呢,也没有人告知我。不过现在可好了,他们还在里面欣赏歌剧,人怕是给跟丢了——也就你还长些精神。”

    西弗勒斯没应她的话。他掸了掸衣袍,在奥瑞塔对面坐下来,也跟着她一起注视着从烟斗里飘出的淡淡的烟雾。他在思考。

    他其实有点疲惫了——应该说是觉得非常疲惫了。他整个人绵软无力,透过窗子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的脸,比往时更要苍白,下眼睑暗沉还有些泛红。

    莉莉·伊万斯死了——这件事距今已有将近一个月,但对他而言依旧恍若昨日。

    他求了黑魔王,黑魔王没有信守诺言;他求了邓布利多,邓布利多也没能救她。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但他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一团缠绕的杂草,自内而外地燃烧着,烧得他的心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地抽搐。他还要帮黑魔王,他还得保证自己足够受信任。但他不想这么做了——他失去了动力。

    随你便吧。西弗勒斯看着奥瑞塔,心里这么想着,却像个哑巴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

    奥瑞塔的眼睛终于从烟雾上移开了。她将烟斗放在嘴边轻轻吸了一口,随即开始正眼观察对面的这个男人。他自从坐在那里就一言未发,仅仅是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深邃的眸子里尽是哀愁,然而一旦转向她,就会变成一片淡漠与死寂。

    “你不该说些什么吗?”

    “你应该听说过他——黑魔王。”西弗勒斯开始机械地讲起了他事先想好的说辞,“一个在英国拥有着极高话语权和庞大追随者群体的伟大的黑巫师。他希望能够集结一些有能力的巫师加入他的阵营——他的黑魔法造诣高深莫测,我知道你也是一个黑魔法爱好者,应该会有些兴趣。”

    “我对你说的黑魔王没什么兴趣。”奥瑞塔盯着西弗勒斯的眼睛,她头一次从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深不可测,她心里清楚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不可多见的高人,起码极为精通大脑封闭术,“但是我对你倒是有些兴趣。”

    西弗勒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那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他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再随时联系我。”他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的收信地址。不过他打心里觉得要拉拢此人恐怕没希望了,他也不愿多动什么脑子,转身就离开了此处。

    没几天奥瑞塔就给他寄了信,信里说希望能够请他喝杯茶,聊一聊天。

    他不清楚奥瑞塔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赴约了。

    “你看过我的书吗?”奥瑞塔问他。

    “了解过一些,”西弗勒斯回答,“关于黑魔法防御术的独到见解。我看你发明的咒语以攻击性为主,因此并不受到推崇,在魔法部的干预下成为了滞销商品,所以后来你也不再发表这些东西……”

    “是的。”她笑了笑,“不被人理解的滋味不好受。从小到大我都是一意孤行,从来没有人支持过我,包括我的亲人。”

    “那我相信你在黑魔王的阵营中会找到归宿。大多数爱好黑魔法的人都有过不快的经历,但是我们——”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发明攻击性咒语吗?”她打断了西弗勒斯的话,“因为我讨厌寄人篱下,我讨厌受到控制。”

    西弗勒斯沉默了。这句话说出来,他就明白彻底没戏了。他其实也不怎么在乎,因为少几个人认可黑魔王,对现在的他而言算是件好事。

    但是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从奥瑞塔的身上恍惚地看到了他自己。不一样之处在于,他已经是寄人篱下了,并且恐怕再也脱不开身来。

    “我们交个朋友吧,你觉得呢?”奥瑞塔向他主动发出了邀请。

    他默许了。

    他觉得有个人能跟他探讨些学术上的东西还挺好的,这样能分散他的一部分精力,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够呼吸了。他的神经仍然一抽一抽地疼痛,不过疼痛感似乎是减轻了,也可能是麻木了。

    然而在看一场歌舞剧时,他看到了台上那个红发女人,穿着一身碎花裙在灯光下跳舞,几乎就是刹那间的事——前一秒他还能漠然地任由音乐顺着耳朵钻进他的大脑,后一秒一股钻心的浓烈的悲意便夺走了他的全部感官,西弗勒斯紧闭的嘴巴微微张开,那是他的身体在逼迫他呼吸。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重回他的躯体,他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他什么都不知道。

    奥瑞塔也没问。

    她又开始把玩她的烟斗,吸上一口,把手肘撑在窗框上,烟草燃烧生成的气体就一缕一缕地向上飘。他在那缭绕的烟雾里面看见了一个人——那是莉莉·伊万斯,她又出现了。

    他们认识半个月后,在一次谈话间提到了枯朽咒,奥瑞塔的语调显得轻松而欢脱。

    “这其中还有个故事呢。”她说。

    她提起童年时期与人起了冲突,她的头发被那个人用咒语粘在了凳子上,在冲动和恼怒之下,她烧断了自己的头发。

    奥瑞塔摘下了她的礼帽。她的头发盘在脑后,发梢是卷曲而干枯的,被她掩藏在帽檐下。

    “后来呢?”西弗勒斯问。

    “后来?”她的眉毛跳了跳,“她的手烂掉了——从指甲开始,干枯得像是快脱落的老树皮。”

    “这个咒语有破解方法吗?”

    “我不清楚。”她摇摇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再研究过。”

    “我发明过一个指甲生长咒,”西弗勒斯的冷幽默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效果,“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作用。”

    奥瑞塔听后笑不可仰,西弗勒斯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这个效果,但是他自己偏偏又没觉得好笑。他大概是想轻松一下氛围,毕竟这种事情绝对不是令人高兴的,他想到了自己上学的时候,但他不想提,一个字都不想提。

    一想起那事他就觉得恶心,因为他的脑子里会浮现出波特的脸,再细想一阵子他的心脏就会又感觉到剧烈的阵痛,他不敢让回忆的画面再多在脑海中放映一秒,因为那句可悲的“泥巴种”就在那一刻、在他嘴边,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眉毛拧得很紧。

    在他们认识了一个月后,奥瑞塔忽然对西弗勒斯的打扮产生了一点不满。

    他从来不收拾自己的头发,每天都穿着一样的黑衣黑袍,顶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像一只老朽的渡鸦。

    对他来说他们见一面就如同吃口饭一样简单,人来了那就是见了,哪来那么多讲究,他不愿意打理,也不喜欢别人评价他的头发和穿着。

    他的嘴巴又开始犯了恶毒的病,他也同样有意无意地讽刺起了奥瑞塔的头发,说它们像野草一样杂乱。

    实际上西弗勒斯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没必要在意他的头发,他们的头发都一样不好看。

    但是奥瑞塔因此生气了。

    她冷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了,留下西弗勒斯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面前的茶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有所预感,他知道那种感觉又要开始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使他全身都变得麻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悔意。那一团东西在心脏里燃烧,烟雾把所有氧气都挤了出去,将他的喉咙堵得死死的,让他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开口了。

    还好,那只是错觉。他和奥瑞塔道了歉,他不该那么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根本也不想控制。

    假期的时候,西弗勒斯离开霍格沃茨,回到了他的蜘蛛尾巷。

    奥瑞塔来到他家找他,他也没觉得怎样,他该如何还是如何,把沙发上的东西往桌上一堆,顺手给奥瑞塔倒了杯水,也没管她,自己坐在那备课。

    四墙上架满了书,很多是用旧黑色或棕色皮带绑着,奥瑞塔来回走动,闲没事抽出一本翻看。暗淡的灯光中一个破旧的沙发,一个旧扶手椅,和一个摇晃的桌子放在一起,灯从天花板上吊着的蜡烛灯上发出来,显得无比简陋。就这破破烂烂的地方,也不知道哪里吸引了她,她说她不想走了。

    西弗勒斯除了认为她古怪之外,也仍然没觉得怎样。他觉得无所谓,只要她不难受,她爱待在哪就待在哪去,他管不着。

    直到奥瑞塔突然问他——

    “你觉得我怎么样,西弗勒斯?”

    “什么怎么样?挺好的。”在随口回答完这句话之后他愣了愣,好像才隐隐约约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你应该走了。”在沉默了片刻后,他说。

    “为什么?”奥瑞塔不解地在他面前坐下来,她盯着西弗勒斯的眼睛,她搞不懂他,“你不喜欢我吗,西弗勒斯?”

    西弗勒斯没有说话。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了,这一次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而是浓重的悲惘,她竟然在其中找见了答案。

    他的心已经被一个人占据了,容不下她。

    她不明白。

    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她以为他们已经够亲近的了,就算是根木头也早该动容了,哪怕他曾经有爱过的人,也早该释怀了。

    “为什么啊,西弗勒斯?我不如她漂亮吗?”

    西弗勒斯注视着奥瑞塔的脸,碧蓝的眼睛,纤长的睫毛,流畅的面部线条——她很漂亮,可是他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他的脑子里还是莉莉·伊万斯,和他并排平躺在树下的莉莉、笑着接过他的花的莉莉、被他怒骂“泥巴种”时失望又气恼的莉莉、倒在破碎的家具与玻璃渣中冰冷的莉莉。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的声音在颤抖。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她在一起?”奥瑞塔的眼神开始流露出悲伤,甚至有了些恼火。

    “她——”西弗勒斯的嘴巴微张,又开始艰难地喘息,“她——她死了。”

    奥瑞塔忽然平静了,她眼中的恼火也慢慢消失了。

    “抱歉。”她说,“如果她还在,说不定你们会很幸福。”

    西弗勒斯没有反驳,他也不再做任何回应。

    奥瑞塔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没有再见到她。

    他开始想很多,从他和奥瑞塔的初识那日起始,他回想每一件事,回想他们的每一次对话。他感到很迷茫,他想确认这种情绪的来源,然而得到的结论永远只有一个。

    他真的好后悔。他好后悔他对莉莉骂的那句“泥巴种”。那种一辈子也开不了口的窒息感不是错觉,它变得明晰了。他好愧疚,他好想做些什么补偿,但是他甚至没能保住她的命,他睁眼闭眼都是莉莉僵冷的尸体,风吹过他的臂弯,他还能感受到那可怕的温度。他还能切实地再体会一次、再体会无数次那时的恐慌与哀痛。他永远也放不下这些,它们几乎要将他淹没、蚕食殆尽。

    在剧院里,他再次见到了奥瑞塔。

    他们坐在一起,安静地看完了一场完整的演出,走进熟悉的茶厅。

    热茶流淌进他的胃里,他感觉堵在他喉咙的浓烟被冲散了,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稍有异动奥瑞塔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带我见见黑魔王吧。”她说。

    “别去了。”西弗勒斯苦笑,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如果去了,你一定会选择追随他的,你一定会的。你不知道他强大到什么地步——我早就说过他的黑魔法造诣高深莫测,他的身周总有种古怪的磁场,你会被他吸引的,就像我当初一样。”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阻止她,他最清楚自己自私的念头。奥瑞塔若是成为了食死徒,那他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此理解他,他的苦痛永远也无人能晓了。

    “那不是更好吗?”奥瑞塔笑了起来,“我就想跟着你。谁也没说服得了我,你说服我了,你立了功啊,西弗勒斯。”

    “跟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奥瑞塔说,“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你一样能够理解我的人了,我很喜欢你,西弗勒斯,但这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跟着你,你也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交一个朋友也不代表你对她不忠——”

    “她不爱我。”西弗勒斯没有等她说完。他想起奥瑞塔说过的——如果莉莉还在,说不定他们会很幸福。他也希望如此,但事实上不会的。他无法自欺欺人,有些东西像刺一样扎在他心口,他没有拔掉它们,他也知道莉莉不会原谅他。

    “只是我,单方面地……爱慕她,思念她……仅此而已。”

    “爱是消耗品,西弗勒斯,它会随着时间流逝的。”

    “不会的。”他说,“一直如此。”

    奥瑞塔没有因为他在她面前坦白了这些而难过。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只是享受一个能够理解她的人陪在她身边,她可以不在意这些。但西弗勒斯有预感,她早晚会受够他的情绪,然后离开他——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的预感是对的。奥瑞塔看不得西弗勒斯整日那副阴郁的模样——眉心拧成死结,满面颓然。论谁成天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都要疯掉。她想尝试着解开西弗勒斯的心结。

    他的确越来越容易在奥瑞塔面前表露一些情绪了,但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他像一只刺猬,轻轻一碰就会显露出他的锋芒,就比如奥瑞塔开玩笑说他大脑封闭术退步了的时候。

    “不需要你说。”西弗勒斯觉得他很焦躁,“也许哪天你会碰见一个能够天衣无缝地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到时候你就会觉得有些话说得太早了。”

    奥瑞塔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蕴藏的意思。

    “所以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了?”奥瑞塔的脸色因为恼火而泛红,“所以你觉得我是一个随随便便、朝三暮四的人了,是吗?西弗勒斯,我说过,你甚至可以忽略我,但你不能用你那尖酸刻薄的语言来侮辱我的人格。”

    “哦,那又是谁逼迫你待在我身边的?”西弗勒斯什么都没听见,他只听见了那句尖酸刻薄。

    “你知道你自己也不希望我离开的,不是吗?”奥瑞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的手气得发抖,“对,没人逼迫我,西弗勒斯,你知道我爱你才选择陪在你身边,但是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你了,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你——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如他所料地到来了。

    奥瑞塔·格雷消失了,像从前的她一样,再一次隐匿了踪迹。鲜少有人得以见到她,甚至剧院也不再有她的影子。

    她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猜想她可能离开了英国,去过回她自由的日子了。

    西弗勒斯的手里捏着一个崭新的烟斗,他不会用这个东西,他只是想把它点上,注视着那一缕缕烟雾升起。

    在烟雾之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你又是孤身一人了,西弗勒斯。

    他悲哀地对自己说,是的,西弗勒斯,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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