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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靡的玫瑰,怒放的芍药

    青而冷的月光与奔腾的风,一并无声地恨逐着长安城郊一所小小的、乌沉沉的房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这所房屋几乎就要如河冰乍遇烈焰一般碎裂,颤颤巍巍着……硬生生捱了过去!

    “傻丫头,这时候该安心歇下了罢。”一豆萤光随着饱含娴柔的女声,蓦地亮了起来。

    “嗐……年年说习惯了,习惯了,到了跟前,还是照样吓得胆都要飞了。三更天过半了吧,不得睡了……哎呦,这样的门哪能栓住呢!不是死在石头下,就是病死。”说着,说着,咯吱咯吱的木扉晃动声,更是助长了一直竭力压捺住的呜咽之声。

    嗓韵与风声同悲,神魂同月色共寒。

    莽风逼开了半扇不成样的门页,往惨惨昏光处望去,垛在墙角的芦苇丛里,依偎成一团取暖的两个少艾女儿,便又是熟练地,互相蹭着对方的肩头垂泪儿了。

    两张悴白的脸庞儿,两双晦青的山眉水眼,两朵霜蚀的胭脂唇。

    两萼被弃在此地的鲜花儿,凋靡得可怜。

    “方才还是怯生生的,这会子风略小了小,就又聒噪起来了,真叫我不敢劳动你去关门了,你且宽宽心,明儿太阳出来就好了。”拍了一拍她那因受到危风侵袭而不住瑟瑟颤抖的薄肩。

    肩薄如纸,还硌得手疼。

    唇角氤出酸酸一笑起了身,眼睑里又蓄满的清泪,在经过一扇很低、很小的窗口时,就湮灭在眼尾了,总是不肯叫泪花坠死到这久积腥泥的地上。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权当是最后的倔强?

    身上裹的仍是岁首恩施下来的——粗麻胡乱裁成的裙襦,足下蹬的倒是不久前新编的一双草履。

    裙襦薄如纸,草履是扎得脚疼。

    时逢大棠咸平元年,因当朝有一项改元必赦的陈例,羁于长安、万年两县各处狱房的女犯,十之七八都得了赦,纵是这处关押重囚,境比冥府的地界,也只是剩下这二位不曾得幸,仍旧要夜以继日的受刑。

    难道是遇着了奸滑狱卒,见这二位形容委颓,却不脱卓艳本质,起了不轨之心,想二人就要获赦离去,上哪儿再去寻这等绝色人物,倒不如使法子暂扣,逼诱二人,成其好事?

    其实不然,实在是罪不容赦!

    依然止不住啼势的胆怯女儿,姓姜,名香香,年在十五时将□□投入饭食,是致使本家灭门绝户的首恶,当年即判下绞死,却不知为何,刑期迁延至今,竟要她饱受折磨的“赚”了五年。

    而那腔调始终听起来温和有礼的,更是了不得,得是十个姜香香的罪孽且能抵得上,按律应以凌迟处之。然系身份贵重,不知在怎样的辗转间,在两年前,充发到此处,她与姜香香说,她叫萧玫瑰。

    姜香香彼时方把目光凝住了她,心里一动:很是名副其实,从前应该是一朵清绝白玫瑰。

    九华宫,含凉殿

    这座巧踞一径桂霭桐影,与碧海蓬莱遥对的瑰殿玉宇,此刻,清寂得可怕,连往常阶畔的蛩吟都仿佛被人捂得严严实实,不闻一丝儿。只有北风飒飒。

    确实如此。

    宫殿四周,二十来个宫娥内侍人人皆是曲着身儿,伸长颈子,手里持着网兜、花帚。这不显葳郁的草丛里凡漏出一粒声儿,即灵矫地前去追缉去了。

    其内,有一位姿仪气度,只须打谅一息,便知是个翘楚角色,她身临一件半新的绛色宝相纹绒沿披风,笼捧着泥金手炉,闲立在廊下督看。在悬垂着的柔橘色宫灯依依中,宛如是一支晚春时季,娇酣舒放的赤芍药。并不与这初冬有分毫关系,正如,她永远不会亲自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芝麻事呢。

    但她已是同列中最最谦逊的一个了,否则,她就该栖身暖阁,与她自己那一班众姊妹点浓茶,剥栗子,烤红薯了。

    “柳姨,不妨进阁里去吧?再站一会子,你身体哪儿能吃得消,这是一,再有更要紧的,倘若玉姨寻你问话,岂不是要迟一程,总不如随叫随到的方便啊。”

    哪里会缺少谄颜奉承的人呢,尽管柳朝云只是殿内伺候的末等小鬟。可是,殿内的小狗小猫,花花草草,都比殿外伺候的一干人等,来得体面,自在。

    更何况,柳朝云与近身伺候皇后娘娘的二等侍女玉瓶,二人的金兰之谊,已累有七年之多,坚如磐石。

    “说的有些道理,那么这桩事情就交于你了,待到明日得了闲,也与你一分吃酒钱。”

    柳朝云既不问她姓甚名谁,亦不曾召她近身量看容貌,话在这厢说毕,即袅袅婷婷地游进了殿内。当然,离不开一旁司帘婢的察言观色,及时为她打帘子,也替她载录下了这人的名姓。

    步履还未走近熙熙阁,迎面来了一个熟脸,她身上只披了件柿色小袄,白绫子裙儿下,淌着两弯软底云履,一看便知,是匆忙跑出来的。

    “十九妹,玉姐姐来了,她担心外头冷坏了你,叫我喊你回来呢。”

    柳朝云娴惯地朝她撒娇道:“就晓得七姐最疼惜我啦,特特跑出来一趟,快进去,也别冻着了你。”

    二人联袂进了阁内,柳朝云还不曾将手炉脱手,即俏笑道:“唉呀,真不禁念叨!玉瓶姐,这会子,还能听得见一声儿蟋蟀叫吗?”另有姊妹上前接过手炉。

    众鬟围簇着一位碧衣丽人,她就是玉瓶,年纪大约有廿三四岁,通身没有十分妆饰,她歇倚在梳妆床上,却宛如一颗传言中的夜明珠。

    实在是她容色生得有一二分秀润,体态亦能称得上纤美匀称。这一间宫娥,都深觉自身活像瓦砾。难怪她们不得近侍皇后,第一关相貌,便入不了娘娘的眼。

    不过,柳朝云除外,她所在这一班合二十二人,按年纪序齿,论姐称妹,她被呼为十九妹。

    她从不这样想,常把诸姊妹各有千秋的话挂在嘴边,是以玉瓶、柳朝云与这八婢,彼此关系倒能相协。玉瓶得以添增了许多心腹人,这些人也能从玉瓶身上得些好处。

    玉瓶让坐:“快过来暖暖,你们向来办事周全,我这里已记下了,届时请你们吃酒。”

    行止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仰宠作威。众人齐想:其本质如玉,高洁而温厚,当属第一流。这第二关,更是距她有千里之数了。

    柳朝云先将披风卸去,而后再朝玉瓶欠身,请过万福后,方才斜签着坐与她跟前。

    “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为姐姐们排忧解难,是我等应做的,姐姐说记功,就太外道啦,给众姊妹交个底就是了,今儿为着什么,竟要这样安静?”一面抚弄着有些许凉意的腮颊,一面问道。

    玉瓶有一瞬的欲言又止。

    “若是不方便,往后再告诉我们也好,该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可见,当下不该知道。左右是姐姐为了我们着想。”柳朝云极快地韧上话儿,这是递个台阶,余者纷纷俱点头附和。

    玉瓶闻言,面上推出轻和一笑。守口如瓶是占不得了。

    可任凭到哪儿,也没有瞒着心腹的道理。玉瓶每每这样想过一遭,就不觉得是在背地里在嚼舌根了。

    “也不妨事,二征吐蕃,又没讨着什么大便宜。娘娘能不燥?别说是一点儿声音了,饭粒子都咽不下多少,这一阵,能闭眼歇一歇,就是菩萨保佑了。”

    玉瓶在说至“咽不下”之时,她那两则水杏眼亦跟着漾出一层焦灼。

    “嗳,岂不是……姐姐们要有一番劳碌了。”柳朝云难与皇后娘娘有什么照面的机会,她想的更多的是或许有不周到的人,这时候触在霉头上,被撵下来,也未可知,那么她柳朝云,不就…

    柳朝云心澜浮动:锻炼了三载时光,也该轮到她往上动一动了。

    只脸上颜色却是紧随玉瓶的话饵,也透出一副很是替玉瓶忧忡的模样。

    玉瓶摇一摇首:“这话可不许再说了,我们都是为奴为婢的,哪一日不敢勤心侍奉,你们小丫头哪儿知道,”

    言辞间说得越发郑重:“在主子跟前倘若错了一星半点,一句领出去,就是定了被打进赘字号的命。”

    柳朝云暗暗定了定神,小心地猜测道:“以往我们从未在姐姐这里见过这般谨慎的模样,而今——难道已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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