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所谓的“诚意”,在这样的朝代是确然存在的。
王公贵族可以随意捉弄、惩罚、处置低位之人。
只是宋云书没有想到,传闻中风光霁月的废太子,也是这样的人。
她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依然抱有厚望。
——如果这位废太子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机会,其他朝臣、权贵,她更难接近、也更难得到她想要的一点包容。
宋云书最后问了一句:“当真,是殿下亲口说的?”
胡长史点头道:“殿下亲口所说,绝无儿戏。”
这一回,宋云书沉默了许久。
她再开口时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好。”
那就再赌一次吧。
只有钱财而无权柄是不够的,她太想要权柄,那么付出一些代价无可厚非。
大约,她骨子里本也是个疯子。
第一道罚,十脊杖。
听起来很轻巧。
可脊杖不同于臀杖,后者只击打臀部,不易将人打伤;前者则是击打人的脊背,要求出血,极其容易致残,而脊背受损很可能影响站立行走。
而宋云书的身体是个常年久居闺阁的弱女子,饶是这两年来偶尔也会进工坊劳作,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久坐,身体素质怎样都算不上多好。
受了十脊杖,不残也得脱层皮。
宋云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答应下来的。
可是等她趴在刑凳上的时候,心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穿越之前的每一天,她都在围着纸墨笔砚转,学习、创作,别的什么都不用关心,所以出了工作室之后的宋云书,就像一张纯白的纸,什么也没有。
但穿越之后,她从庐江走到会稽,从会稽走到扬州,看过许多,也拥有了许多。
强行绑定她的系统曾经一度让她觉得不快,可后来也觉得,有个陪伴很好,有个目标也不错——那个目标也逐渐从悬在空中,到砸在她的身上。
普及教育,福泽万民。
宋云书想试试。
她这样执拗的人,想做的事用尽各种方式都会去完成。
十脊杖换来一次与幽王谈合作的机会,成了就能有地方政府作依靠,放弃了或许整个希望工程的建设与推进都会慢上很多。
那这很值得。
她听见小乙带着哭腔的喊声。
【宿主,不至于啊,咱们自己慢慢来也能完成任务的!】
【你有我!不着急好不好!】
【……】
小乙现在的声音越发像是雁娘与月娘的综合体。
它总号称自己是正经系统,有编制,从不会欺压宿主,也的确会为宋云书而心疼。
所以在这一刻,宋云书为自己之前欺压小乙的行为略感歉疚。
她难得开口哄它。
【小问题,反正有你在,我不会重伤残疾的对不对?】
系统是对宿主身体有一定保护作用的,毕竟它们还得让宿主最大可能做完任务。
小乙知道这个条例,但不妨碍它哭哭啼啼。
【……我看就该让你残疾了才好!】
宋云书被它逗得弯了弯唇角。
好在她的头埋在袖中,没人看得见。
一左一右拿着木棍的军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冬日里的衣裳厚重,就算剥去大氅,月白色的长裙还是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刑凳,再垂落在地,像是倾泻了一地的、流动着的月华。
也是看在她女子的份上,倒没至于再让她只着里衣。
——胡长史倒是想,可才提了一嘴,就被仪王以“怜香惜玉”的说法驳回。
这也让胡长史的心情不太美妙。
他挥手:“行了,开始吧。”
两名军士硬着头皮挥起小臂粗的长棍。
“啪!”
“啪!”
“啪!”
“……”
现代医学中说,人的脊背上有非常多的神经,它们牵连到身体各处,所以一旦有神经受损就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军士有没有手下留情,宋云书不知道。
军棍带着破风声重重地落在脊背上,像是要将笔直的脊梁敲出一处处的凹陷。
就像是要让受刑的人这辈子再直不起背来。
第一杖下来时,宋云书便咬紧了袖口的衣料,双手紧攥成拳,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地嵌进掌心里去,她却无暇顾及,紧紧地闭上了眼。
脊背上的疼痛不断叠加剧烈,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强忍着不肯出声的女郎终于自唇齿间溢出闷哼声。
冷汗淋漓,面无血色。
胡长史看着这幅场景心中愉悦,对军士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再加大力度。
而不远处的高台上,被侍婢长随簇拥着的仪王睥睨下方,手里还拿着一只白玉杯子随意地把玩,眼眸中尽是兴味。
青年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口中却道:“还得哭出来才好看呢。”
身旁奉茶的侍婢忍不住战栗。
仪王瞥她一眼,嗤笑一声。
中庭的脊杖终于结束。
刑凳上铺开的月华自一点开始,盛放出大片花朵似的血迹,而青丝遮掩下的面孔苍白如许,与院中雪色相较,尤胜三分。
痛觉几近麻木,但稍一动弹还是能感到近乎断裂的刺痛。
宋云书冷汗直流。
【宿主,我打开保护层了,你还好吗?】
【……还好。】
正经系统能干涉得不多,止痛的最高参数也不过百分之二十。
可好歹有百分之二十。
的确也叫宋云书好受些,至少不至于疼得喘不过气来。
两名军士收了染血的军棍,皆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不忍。
没怎么留情的脊杖,就是军营里骨头最硬的汉子,也不见得能全程忍下来,可她一个弱女子却只发出了轻微的痛哼声。
“把她拖去跪着吧。”
胡长史对这个结果还不太满意,可也不敢违逆仪王。
军士应:“是。”
两个军士便一左一右地架起无力的女郎,往庭院里去。
才下过一场大雪的深冬时节,厚厚的雪层都还没化,宋云书被疼痛折磨得没力气,膝盖顺势跪了上去,又被寒冷刺得一个激灵。
然而又牵扯到背上的伤处,血流得更欢了。
宋云书也就不敢动了。
胡长史道:“三个时辰,本官自会给你计时。”
眼下还是上午,三个时辰,也就是得到下午甚至黄昏之时。
宋云书慢慢闭上眼,没说什么。
见她雪白着一张脸还故作神态安然的样子,胡长史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其实宋云书有想过,这一遭是不是因为胡长史吹了耳旁风——可她到底还是觉得,幽王不该是偏听偏信之人,或许是真有自己的考量。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可奈何,是她有求于人。
小乙担忧地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
【宿主,你待会儿要是失温了怎么办?我的保暖功能这个天气也没什么用啊?】
目测得零下好多度了,它可怜的保暖功能最多提五度。
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呢。
小乙很悲伤。
【没关系,我命很大的,哪儿那么容易死?】
宋云书笑着哄它。
小乙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宿主你真的“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带你去另一个朝代好不好?但是你下次就别这么虎了,啥事儿能比活着更重要……】
它的碎碎念是为了帮她保持清醒。
宋云书明白,所以也认认真真地听着。
这样一来,时间过得倒也挺快。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又开始飘起了毛绒绒的雪,落在脸上凉凉的,转瞬便化作水从脸颊上落下,再凝结成冰。
膝盖早就没有直觉了。
宋云书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抬眼望着飘下的雪花。
背上的伤口也凝结了,或许是被冻住了,又或许单纯的因为天气太冷,血液流通性也差了许多,但总归除了疼,不再失血了。
有人撑着伞自雪地里漫步而来。
宋云书半眯着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人慢慢走近了。
油纸伞下是一张俊美的面容,眼神轻佻又放肆。
他站在宋云书面前,脸上渐渐带起了几分笑,而后转过头去,对身后着一身官服的青年男子道:“表兄,快过来瞧瞧,这可是大皇兄‘金屋藏娇’的宝贝。”
官服青年的神色却倏然苍白起来。
宋云书的唇瓣动了动。
“王、永、年。”
她没发出任何声音,却叫王永年的指尖颤了又颤。
仪王还在催促他:“怎么样?是不是个美人儿?”
王永年仓皇地撇过眼去,道:“……是。”
仪王这才满意地放过了他,继续垂眸打量宋云书,像在看着一件精美却被人糟蹋了的好物件:“虽是个美人儿,只可惜跟了那么个人,糟践了。”
神志早就不太清楚的宋云书没太听懂他说什么。
纵然一身的伤,还跪在了雪地里,可她还是没委了腰身。
月白色的裙衫沾着大片的鲜血,又被从天而降的雪花遮掩,并着散落下来的青丝,藏住了她通身的狼狈。
美人落魄是幅多么美的画卷。
仪王伸手,捧起她的脸,语带痴迷:“美人儿不如跟了本王,本王给你大好的前程!”
宋云书无力地被迫扬起头。
她轻声问:“你是谁?”
青年大笑道:“当朝仪王!”
“仪王?”她重复了一遍。
幽王府里主事之人竟是仪王……难怪、难怪她会被人戏弄至此,又对此事分毫不知情。
难怪传闻中的幽王会是这么个德行。
齿间有铁锈般的血腥味。
果然啊……
权力,是这个朝代最需要的东西。
宋云书忽然笑了起来,扯得整个后背都是疼的,可她还是用流转的美眸勾住仪王的目光,柔声道:“靠近一点,我告诉您。”
受了重伤的美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仪王当即就靠了过去。
宋云书微微侧头便对上他的耳朵,而眼神却直直的地盯着王永年。
那一眼带着说不出的讽意。
仪王还在催促:“你倒是说啊!”
宋云书轻笑:“别急。”
下一刻,苍白的唇瓣靠近青年的耳垂,狠狠地咬了上去!
仪王爆发出一声尖叫,不敢妄动,却还是被宋云书的手竭尽全力往前一推,相反的受力直接让他的耳朵撕裂,痛苦地摔在地上。
“来人!来人!杀了她!”
宋云书苍白的唇被血色染得殷红。
她闭了闭眼,啐了一口,方才道:“什么东西!”
先骗了她,还想纳她为妾,不愧是表兄表弟,真是和王永年一丘之貉。
庭院里兵荒马乱。
唯一不慌的是宋云书,仪王身份大白,她的底牌也终于可以拿出来了。
【小乙,使用道具“王的维护”*1】
——为什么之前不用?
若是欺侮她、不屑她的就是幽王本人,且不说与道具指向冲突哪个会更胜一筹,更重要的是,一次性道具并不能让他承担长期规划的希望工程。
如若志向、目的从来不同,局面很容易崩盘。
所以她最好能自己求一个机会,让对方认可。
事实证明,她对了。
属于幽王的“王的维护”,哪怕她先前就用在进门上,也属于纯粹是浪费道具——它怎么可能会对仪王生效?
这个道具只能是保命的底牌。
系统欢快地应答。
【收——等等,宿主,好像……不需要了诶。】
仪王痛叫着指使着人来捉她,宋云书没躲。
她正疑惑着要问小乙。
小乙却兴奋起来。
【您等的人已经来了!】
节约了一个道具呢!
眼前忽有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斜斜地插在她面前的雪地上,剑身震动,吓得围上来的军士们动作一滞,赶忙后退,四下张望。
与此同时,青年的喝退声轰然炸响。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