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4)

    这夜里,云朔又失眠了。

    在默念完十遍《道德经》之后,她终于绝望地翻身坐起——看来她在这开封城的最后一夜,是不得安枕了。

    她汲了鞋,下了地,点亮一盏孤灯,坐在窗前,捧起了书。

    夜很深,风很静,天地似乎都陷入了沉睡里,只有那昏黄的烛光热烈地舞动着,和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绽放着生命最后的绚烂。

    “沙”、“沙”、“沙”……

    “沙沙”的书页声里,和进了“沙沙”的脚步声。

    云朔心头一颤。她握书的手瞬间不敢动弹,静夜里,再次响起了清晰的,“沙沙”的,脚步声。

    “谢,谢大哥?”云朔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谢家嫂子?”

    “谢婶儿?”

    “月姐儿?亮哥儿?”

    云朔连连唤了好几声,屋外却一直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安静,鬼魅一般的安静。

    静夜里,云朔僵坐了许久,除了隔壁家的犬吠声,还有屋里烛火的迸裂声,她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莫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压下心头的狂跳,颤巍巍地伸出手,打开了窗——

    窗外,月明星稀,少年风尘仆仆地立在院子里,黑暗似乎给他周身渡上了一层暗沉,清冷的衣衫在月下泛起森冷的光。

    云朔心头一颤,“李,李继隆……”

    眼看着那人冷着一张脸大步走来,又毫不客气地翻窗而入,云朔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回了床上。

    “你,你要干嘛……”

    李继隆翻窗而入,大刀阔斧地坐在窗前的小木桌上,活像入室抢劫的土匪。

    “你说我要干嘛!”他冷冷地说。

    云朔干笑了两声,“我给你的信,你看到了吗?”

    李继隆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云朔眼前晃了晃,“你说这个?”

    云朔咽了咽口水,“我去你府上找你,素娘说你不在府上,要说的话,我都写在信里了……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开封了,当初在蜀中欠你的钱,日后定当归还,这封信就是凭据。”

    李继隆冷着脸盯着云朔,末了,冷笑一声,“一张纸就把我打发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

    什么叫一张纸?这可是她白纸黑字写下的承诺!

    “你去哪儿?”李继隆板着脸问。

    云朔扭过头,不肯说。

    李继隆又是一声冷笑,“连去处都不肯说,到时候我拿着这张废纸,上哪儿去找你还钱?”

    云朔气鼓鼓地望向他,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只得不情不愿地坦白道:“我要去太原……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还你钱……”

    云朔话音渐弱,因为她瞧见对面那人在听见“太原”两个字时,一张脸顿时寒如冰霜,她心里一哆嗦,声音渐弱。而后,她听见对面之人从牙缝里挤出了咬牙切齿的几个字——

    “你要去太原!”

    云朔咽了咽口水,“对……啊……”

    李继隆猛一握拳,那张原本饱受摧残的信纸瞬间被揉成一团,“你知不知道太原是什么地方!你是不是活腻了!”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云朔虽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的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我知道太原是哪儿啊……”

    当年,郭威灭亡后汉,刘汉皇族零落,唯有刘崇一脉据守于太原一带,自立为王,建立北汉国。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郭威一手创立的大周王朝已被大宋取而代之,而刘崇也已去世,其子刘承钧即位,是为如今的北汉皇帝。

    仔细算算,刘崇与后汉高祖刘知远乃是亲兄弟,那娘亲不就是刘崇的侄女儿?若说娘亲当年被人带去了北汉,也未可知。

    “你娘是后汉皇族中人?”李继隆问出了心中猜想。

    云朔犹疑了一瞬,终究还是乖乖坦白,她点了点头。

    见云朔承认了,李继隆已然猜到了她的那些个小心思,当下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竟如此天真。

    “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你以为一个流落在外的亡国公主有什么用,值得那刘崇刘承钧父子巴巴地迎回北汉?就因为那一点儿血脉亲情?笑话!”

    李继隆字字诛心,堵得云朔小脸儿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一双眼睛更是瞪得鱼目一般,活像一只恨不得扑上来的小狗。

    李继隆所说的,云朔未尝没有想过,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朝起朝又落,曾经的刘汉宗室如今已是四处飘零,也只有刘崇这一脉据守于太原,除了太原,她还能去哪儿呢?

    “李继隆,你觉得我蠢也好,觉得我笨也罢,我一定要找到娘亲!就算她不在北汉,不在太原,我也要去寻过一遭才肯死心!”

    云朔这般的孤注一掷,落在李继隆眼中,只觉得可笑,“太原距离开封远隔千里,又紧挨着契丹蛮族,北汉国内也不太平,更别提一路上山贼土匪的,你去北汉,你是不是真不要命了?”

    云朔沉默了下来。

    李继隆冷着脸盯着她。

    屋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静夜里的犬吠声若隐若现。

    “李继隆,”良久,云朔抬起了头,咬着牙说,“我一定要去北汉。”

    “我一定要去北汉!”

    她又重重地重复了一句,似破釜沉舟,又似心虚不安。

    “你!”李继隆强压的怒气霎时间涌了上来,他跳下木桌,直直地朝云朔走去。

    云朔瞧着越发逼近的身影,忍不住往后躲了躲,直到后背撞上一堵硬墙,再也无处可躲了。她瑟缩着身子,张了张嘴,话未出口,便瞧见面前之人将手一伸。

    “你……你要干嘛!”

    “还钱!”

    还,还钱?

    云朔高高提起的心霎时落回了原地,她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出声道:“我已写下凭据,日后会还你的……”

    “不行!你既然要走,必须先还钱!”

    “可,可我身上没多少钱,还得留些路上用呢……”云朔弱弱地说。

    “不还也行,那就以身还债吧。”

    啥?云朔身子紧贴着墙壁,一脸戒备,活像见着了什么洪水猛兽,“禽兽!”

    李继隆这才察觉自己这话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赶紧打着磕巴补充道:“那,那个,本郎君身边刚巧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你,你来伺候本郎君一年,一年后,你的欠债一笔勾销,届时是留是走,随你的便,本郎君才懒得管你!”

    云朔愣愣地抬起头——这是让自己给他当婢女?可一个婢女一年才多少工钱?算下来自己还赚了呢。

    可是要再等一年,一年啊……

    挣扎中,她瞧着李继隆那副讨债大哥的冷酷模样,心头蓦的有些气怒,她气鼓鼓地从床上跳了下去,抓起包裹掏了半晌,掏出了那块宋夫人留给她的令牌。

    哼,不就是还钱嘛!她还就是了!

    可真掏出了令牌,她又迟疑了……真要拿着这块令牌,去宋府求助吗?

    云朔陷入了踟蹰。

    一只手从身侧探了过来,轻轻一捞,云朔握着令牌的手瞬间空无一物。

    “这是又找着新靠山了?”李继隆阴阳怪气的腔调从身后传来。

    “还给我!”云朔旋身,气冲冲地朝李继隆扑了过去,李继隆轻巧一个侧身,便叫云朔扑了个空。云朔张牙舞爪地朝他抓去,可面前这个人就跟泥鳅似的,左躲右闪,硬是叫人碰不着一块衣角。

    云朔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委屈,她立在原地,霎时红了眼眶。

    李继隆讪讪地揉了揉鼻头,“喂,有话好说,你别哭嘛。”

    云朔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谁哭了,你才哭了!”可一双眼反而被揉得更红了,像兔子眼睛似的。

    李继隆叹息了一声,走到云朔面前,将令牌交还给了她,“我知道你寻母心切,你若是去旁的地方,我未必会拦你,可你要去的是北汉国。北汉不比大宋,那是个虎狼之地。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猜想,就让自己深陷险地,值得吗?”

    云朔接过令牌,又揉了揉红肿的眼,一时间心底好似无根无着的浮萍,飘飘悠悠的,没个着落。

    “若你娘真在北汉,那便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定是衣食无忧,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若是你娘不在北汉,你留在开封,便可再多打探些刘汉旧事,兴许能找到些旁的线索,也未可知?”

    李继隆的话,好似有着安抚人心的效果,叫云朔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云朔愣愣地想着,自己枉读了那么些个书,遇着事儿了,却总也拿不出个注意,只会哭哭啼啼的惹人烦,还真是没用呢。

    她抹了一把眼睛,说:“李继隆,我答应你。”

    “啥?”这下轮到李继隆发愣了。

    云朔噗呲笑了一声:“我答应你,以身还债啊。”

    李继隆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混账话,原本只是为了强留下这个犟丫头胡诌的,没想到反被这丫头认了真,“那个,其实,那个……”

    “不过,我有几个要求。”

    李继隆怔怔地揉了揉鼻子,“你说。”

    “第一,我虽给你做丫鬟,可我不签卖身契。”

    李继隆笑了一声,“谁要你卖身了。”

    “第二,若是一年内,我提前还清了欠债,你要准许我提前离开。”

    李继隆点了点头,“还有呢?”

    “没了。”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李继隆怔怔地低下了头,所以,他就这么给自己捡了个丫鬟?

    好似做梦一般,云朔想,她就在三言两语间,把自个儿給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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