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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砂铫[1]盖拗扑腾跳动,水沸微有声,是为一沸。

    晏苏荷用帕巾裹手,提起砂盖,添一勺冷水置其中,再取茶揭量少许盐置入。

    活水煎茶,妙不可言。又有一位喜好饮茶的儒士研究出添盐能解茶之苦涩,时人皆效仿之。

    晏苏荷下江南之事还得从扬州府刺史遇害一案说起。

    三月时姜刺史府十余口人死于一场火灾,只剩幼女姜贞存活并一路逃到长安,她击登闻鼓鸣冤,道扬州府上下沆瀣一气、贪污腐败,只因她父亲查明贪案欲上报朝廷,才遭灭门之祸。

    此事一出,长安沸腾。

    谁不知扬州富庶,世家林立,就连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晏国舅都与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南出事,皇帝震怒,于是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联合,严查此案。

    当时身为大理寺主簿的晏苏荷听闻此事,有意借此立功,便求来这个机会,让大理寺卿任命她为外出调查的司直,与诸官同下江南。

    晏苏荷放下茶揭,跪直身看向兄长,水汽如雾缭绕,染湿双眸,她鸦羽般的睫毛如墨一般晕开,肌肤被热汽熏得白里透红。

    素白的手指托着下巴,她微牵唇,弯眸故作娇憨:“纵是兄长恼我怨我,也不得不对婉婉另眼相看吧?”

    这话说得何其轻浮,令晏期年瞬间皱眉。

    他警告:“婉婉。”

    晏苏荷便收起了笑意,面容肃静。

    她也只是想提醒兄长,她已不是那只能在深闺养病的女郎,而是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人。

    “江南一带世家门阀林立,世家盛时,就连官府都得仰其鼻息,仗其势力。而江南门阀中,尤以陆氏为盛。”晏苏荷看向兄长。

    他们的母亲便出自吴郡陆氏。

    而此次江南贪污一案,陆二舅已被定罪。

    “起初我以为此案只涉及扬州官府的腐败,来到之后才发现是内外勾结,上至官府下至富商,还有势力无处不在的世家,他们彼此串通,互相谋利,鱼肉百姓。”

    晏期年静静听着。

    “兄长当真不知道陆家在江南横行霸道多年,借的是我们晏家的势吗?”

    “兄长又当真觉得婉婉做错了吗?”

    铫中水二沸,咕咕而动,热汽腾腾,而晏苏荷正与兄长对峙。

    跪在角落的琼若听着自家女郎的逼问,胆战心惊。

    她见水再沸,而女郎始终没有动作,便欲上前帮她。

    却不料女郎将她拦住,铿锵有力朝大公子道:“今日我为兄长煎茶。”

    晏期年盯着她,脸色微沉。

    “所以你便要扶持别家,与陆家争势?”

    晏苏荷心一跳,垂眸掩盖:“不敢。”

    她往沸水中添茶,盖上砂盖。

    晏苏荷道:“这紫笋茶色泽鲜翠,是上等的贡品。那日我随上峰前往苏州,舅舅亲自相迎,将此贡茶随手送予我等官员,就连像我这般的六品官都能得到一份,难道还不足以窥见他们的猖狂吗?”

    “兄长,”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陆氏不是一方豪强,是能一呼百应的世家。陆家要走的,是长久之道啊。”

    晏期年没有否认妹妹的话,忽问:“你与吕家六郎什么关系?”

    晏苏荷心一静。

    “听说吕六郎见过上京来的大理寺司直后就患上了龙阳之癖。”

    他声音太过平静,反倒让晏苏荷更加难堪。

    她轻声:“吕六贪色……”

    她话还未说完,兄长凌厉的目光便已扫射而来。

    晏苏荷加快语速:“但是我没让他得逞,只因世家内部铜墙铁壁,如蛛网般错综复杂,想要打入其中就必须从他们内部入手,所以……”

    晏期年替她说完:“所以你利用吕六帮你行事。”

    晏苏荷:“……是。”

    晏期年继续:“又听说那一向不学无术的吕二郎也开始勤学苦读,发愤图强了。”

    晏苏荷面不改色:“是好事。”

    晏期年:“又闻吕二郎是见司直与范家嫡子交谈甚欢,才开始苦读的。”他沉默一会,又继续:“范家乃书香门第,清贵中立,存世上百年,倒是符合婉婉说的长久之道。”

    他话中警告意味十足,晏苏荷眉眼微压,并未答话。

    晏期年便继续:“更不提司直将富商召集一堂,行火熏逼迫之法,让他们吐财之事。”

    说罢他语气突转,话锋犀利而来:“此次随同的监察使身负重伤、户部刑部官员亦是狼狈而归,唯婉婉功劳最大,你想要做什么?揭开女子身份,向圣上请罪,企图以功抵过?”

    被说中心事,晏苏荷登时静下。

    恰时茶沸,清冽甘香萦绕车内,晏苏荷提盖,见茶汤色青黄,腾如鼓浪,沸势已至,便取勺出汤。

    她端起茶托递给晏期年,“兄长请。”

    四目相对时,一沉然,一固执,各不相让。

    晏期年接过茶盏,放下未饮,而是道:“陆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要准备好回京辞官的事,恢复女儿身。”

    晏苏荷斩钉截铁地回话:“绝无可能!”

    两相对峙,如剑拔弩张之势,隐有火星迸出。

    突然车外传来刀剑相撞的金属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紧张的氛围,外面卫士声音传来:“有刺客!保护郎主!”

    *

    行驶在最后的马车上,有一身着宽松文士袍的儒雅青年坐在榻上看书。

    青年周身气质素净悠远,书卷气很浓。

    他有清水一般干净的皮肤、远山般弯长的眉毛,还有一双充满柔情的眼。

    哪怕在看书,纤长乌睫下眸如点墨,眼角弧度微弯,都似在看心上人一般的眼神。

    实际他心无旁骛,单纯在看书。

    听到车外传来的打斗声时,他还被惊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那一下,之后他就换了个坐姿、换了个角度,窝在车里继续看书了。

    淡然至极。

    温行雪撑着脑袋,手肘搁在木窗上,正借光看书。

    车窗用叉竿撑开,不像女郎的车子有帷幔遮挡,丝丝斜雨便从窗外进来,久而久之润湿了他的眉目。

    他却把书搁在腿上,避免被雨打湿。

    刀剑碰撞声逐渐逼近,危险将至,他才放下书,移开眼,打算看看外面情况。

    眼前白光闪过,下一刻长剑刺来,温行雪睫毛轻颤,正欲退身躲开,就见一蓝衣身影唰地飞过,“噔——”

    剑声响,余音扬。

    正欲行刺温行雪的那名刺客突然被一不明飞物击断了长刀,手腕震痛,皱眉看向拦他的陌生女子,怒道:“找死!”

    刺客向女子攻去。

    蓝衣女郎不屑一顾,反手挽了个剑花,便朝他冲了上去,不出几招,刺客死在了她剑下。

    蓝衣女郎往车厢瞥了一眼,见里面不是自己要寻的人,便立刻飞身往前面的车辆而去。

    唯留温行雪怔愣原处。

    陆葵啊。温行雪心想。原来是她。

    他心里又叹了一遍:原来今日是她。

    危机解除,甲卫赶来保护,温行雪放下书,开始闭目养神。

    *

    这场刺杀很快结束,晏期年要审问刺客,一行人便在路边停了一段时间。

    刺客只是拿钱办事的普通山匪,贪生怕死,很快就吐出买命人的身份,晏期年便派人去附近官府报信,让官府来人收拾残局,便继续启程。

    想杀他们的是扬州府一落网官员的兄弟,此人想为兄长报仇,便走了买.凶.杀.人这一招。

    好在这群人不是专业杀手,卫士很快便将他们制服。

    晏期年安抚好小妹,命众人启程后便钻进了温行雪的车辆。

    而晏苏荷这边,她正与突然出现的蓝衣女郎相对而坐。

    蓝衣女郎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一腿屈起,左手伸出来,由着琼若包扎伤口。

    晏苏荷坐在她对面,面无血色,眼眶发红,显然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缩着肩膀,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一点点平复内心惊惧。

    良久,她方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蓝衣女郎,轻声问:“娘子不痛吗?”

    蓝衣女郎正痴痴地盯着晏苏荷清美的脸,闻言回过神来,潇洒摆手:“嗐!这点小伤算什么!”

    晏苏荷便羡慕地看着她,柔声:“真好。”

    “这有什么好的?”蓝衣女郎不解地问。

    晏苏荷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她见蓝衣女郎盯着自己,颇有她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样子,便放下茶杯,柔声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郎回答:“陆槿。”

    晏苏荷眉目微扬,又问:“哪个槿?”

    陆槿想了一会儿,想把自己的名字描述得文雅一点,最好是能让美人听了眼前一亮的那种文雅,可是想了好久,仍旧脑袋空空,便只好同以往般道:“木槿花的槿。”

    晏苏荷双眸轻转,鸦睫微弯,她笑若桃花,春风四起,“那陆呢?可是高平地之陆?”

    女郎似懂非懂,将面前茶杯的水倒在矮桌上,点水写字,写给她看:“这个陆。”

    晏苏荷静了会,“娘子是哪人?”

    陆槿笑:“苏州。”

    苏州陆氏,晏苏荷心道她不会是陆家哪位自己未见过的娘子吧。

    便细问:“吴郡陆氏?”

    陆槿闻言瞪眼,抬手捶榻,语气不忿:“我可攀不上吴郡陆氏那样恃强凌弱的大姓。”

    晏苏荷一怔,后轻笑:“说得对。”

    “今日多谢陆娘子仗义相助,顺路的话,就让我们送娘子一程。”

    陆槿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欢快笑道:“好呀!”

    等了一会也不见她说去哪,晏苏荷只好提问。

    陆槿从榻上跳下,一骨碌凑到晏苏荷身边。

    她手臂的伤还没包扎好,琼若被这好动的女郎吓了一跳,拿着金疮药手足无措。

    而陆槿已经笑眼弯弯地凑近晏苏荷:“我要去晏娘子去的地方!”

    她身上的血腥味直冲晏苏荷鼻间,蓦地产生晕眩。

    晏苏荷缓了一下,抬起水润的眸子,轻声:“我要去长安。”

    陆槿:“那我就去长安。”

    “为什么?”

    “因为我没钱啊。”她说得一本正经,弯眉微皱,似有些烦躁。

    “阿爹给我的路费都用完啦,我都没钱吃饭了,好在今日追上了娘子。”她顿了会,可怜巴巴地看向晏苏荷:“娘子看我有武功,可不可以雇佣我做你的护卫呀?”

    晏苏荷却捕捉到一点,她皱眉:“追上我?”

    “是呀。阿爹让我来找娘子的。”

    “你阿爹?”

    陆槿拍了拍大脑,笑道:“忘了说,我阿爹是普济寺的净空和尚。”

    “净空和尚啊。”晏苏荷低语。

    她十三岁时外祖去世,曾随母亲回苏州奔丧,那时舅舅们为家产争个不停,母亲便将她送到了普济寺托主持照顾。

    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奇怪的和尚。

    和尚法号净空,对她影响很大。

    故此次下江南,晏苏荷还专门去普济寺拜访,与他聊了几句。

    却没想到他还有一个女儿。

    晏苏荷看着陆槿标致的脸,回想了下净空法师那俊逸的脸,心里信了三分。

    她便问:“你是法师出家之前有的女儿?”

    陆槿摇头,“非也非也,我是阿爹的养女。”

    晏苏荷挑眉,哦了一声,“之前没听净空法师提起。”

    陆槿终于听出她的质疑,拍了一下大腿,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她道:“这是阿爹让我转交给你的。”

    晏苏荷带着疑惑打开雕刻着莲花纹的朱红木盒,幽静醇厚的檀香味慢慢散开,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串佛珠。

    晏苏荷认得,这串佛珠是净空法师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

    她略微心惊,诧异地看向陆槿。

    陆槿轻松道:“我阿爹说与你有缘,送你啦。”

    晏苏荷静默良久,而后合上木盒,开口道:“陆娘子想留下便留下吧。”

    陆槿开心得眉目飞扬,“好!”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的名字,得改。”

    “为什么?”

    晏苏荷道:“要避讳皇后殿下,陆娘子若想留在我身边,就得改名。”

    陆槿皱起小脸,这个名字陪伴了她十八年,哪里是说改就改的哇。

    可是阿爹说一定要留在晏姑娘身边呢。

    她拧眉朝晏苏荷瞥去,“真的要改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陆槿咬牙狠下心道,“那好吧,改就改,但娘子要答应不能抛弃我哦!”

    晏苏荷笑:“要是我不想要你了,便给你足够的银钱离开,好不好?”

    陆槿眨眸,眼睛闪闪,睫毛弯翘。她不一会儿笑开:“好啊。”

    “那娘子要给我取什么名字?”

    晏苏荷想了一会,缓缓道:“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以后你就叫陆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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