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漫漫长夜,乌云密布,夜风簌簌。

    当厅里蜡烛第四次被陡然急骤的风吹灭时,团着一层被子、坐在厅堂正中间的花四七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十二跪坐在花四七对面,手里一把刀杵在跟前,她冷眼看着花四七,“还有半刻钟。”

    花四七其实很困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试探性地往旁边挪动一步。

    下一瞬,刀横来拦住,十二看过来的眼神比刀锋更利,带着森森寒气:“莫要离开,在这儿等着。”

    前有拦路刀,形势比人强,花四七只好坐了回去,选择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竹屋上方。

    竹屋通透,房梁垂下来一道道轻纱,微风涤荡,便有缥缈云雾之感,如果天不是那么黑,看上去倒有几分幽静雅趣,此刻却有鬼影重重的错觉。

    寂静的氛围里,十二在等。

    她胸口有一团熊熊火焰在嘶吼灼烧,从被追上那一天起,就反复炙烤着她的血肉,叫嚣着要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这股火烧了快四年。

    这四年里,许许多多的面孔午夜梦回都会一道道来到十二的眼前,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最难忘的果然还是她的“朋友”花四七。

    因为全身的伤痕、残缺的面容,以及躲躲藏藏人不人鬼不鬼的磋磨时光,全拜花四七所赐。

    十二自知不是什么好人,是营里最喜欢接杀人任务的那一批,仇家无数杀人如麻,但十二杀手生涯里,唯一对得起的,便是花四七。

    杀人者恒被人杀之,十二能接受世上任何一人对她的处决,唯独除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甚至连表情,都与那日一样,毫无改变。

    四年前,被冰凉的兵器穿透身体坠入冰河时,十二只觉得荒唐。

    她可是癸营里的毒蛇,最终却被另一条更安静的毒蛇反咬,何其荒唐可笑?

    风还在幽幽地吹,这一次十二没有再去点亮蜡烛。

    半刻钟很快就过去,十二站起身来,用刀直指花四七:“起来,与我打一场。”

    花四七抬眼:“我不和你打。”

    “药效已过,起来,和我打!”十二暴喝。

    花四七直视凛凛刀锋,一字一句:“不打。”

    十二一刀砍向旁边的几案,竹屑纷飞,砸在两人中间几次弹起,最终弹落在屋外,刺入了泥土中,足以见用刀之人使了多大的力气。

    外面的风吹得愈发急了,呜呜咽咽,好似有女子在哭。

    十二冷笑一声:“那你便受死吧!”

    昏暗的竹屋内,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刀锋掠过的地方好像连空气都能割开。

    恢复力气的花四七灵巧地腾挪脚步,气势汹汹的一刀被她轻而易举地躲过。

    十二一击不成,步步紧逼,花四七身轻如燕,飘然而过。

    不过短短几息,屋内陈设便已毁坏大半。

    十二是真想杀花四七。

    从她活下来的那天起,她就决定了一定要回来,要让负她的人付出代价,花四七是最后一个被她找上门的。

    花四七很厉害,很早之前十二便已打不过她,但十二不在乎。

    十二想问花四七,为什么背叛,为什么不放她一马,难道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暖不动吗?

    可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后,十二突然不想问这些了。

    她只想和花四七分个胜负,今日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要死。

    当又一刀砍了个空,十二骤然暴怒:“花四七,难道你只会躲吗!”

    “我说了,我不和你打。”花四七很冷静,仿佛此刻种种与她无关,她也感受不到十二对她的滔天杀意,“再打下去,你会受伤的。”

    十二几乎要被气笑了:“我不需要你相让!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也不会杀你。”

    “当年杀得,今日杀不得?”

    “是。”花四七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你不是任务目标,我不会杀你。”

    十二的攻势陡然一滞,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只是这般原因?”

    花四七歪头:“就是这个原因。”

    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十二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果然。”

    她一连重复了两个果然,似愤怒,又似嘲笑,最后她大笑道:“天下至冷至硬之人,合该有你花四七一席之地!花四七,我最后再问你,让你受罚的背叛之人,姓甚名谁!”

    字字嘶哑。你

    花四七冷面似铁,声音无悲无喜:“我不能说。”

    “是不能,还是不敢。”

    “我应允了他,不能说。”

    刚刚挥舞的刀当啷一声插在了地上,十二胸膛深深起伏,她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听见她呵哧呵哧的呼吸声。

    半晌,十二说:“厨房的饭菜里有解药,你去吃了吧。”

    花四七微微点头:“好。”

    她跨过满屋狼藉,朝灶台那边走去。

    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动摇。

    花四七踏进厨房时,十二低声笑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肆无忌惮,撕心裂肺,笑得她最终仰倒在地上,看着头顶那些丝丝缕缕的白纱,如此浅薄,又如此惹人心烦。

    一如当年,她自顾自地与花四七认下的姐妹之称,却不知花四七只是一面无心的镜子,照出来的是她的自作多情。

    -

    厨房里的饭菜早已冷硬,但花四七不在乎,解药而已,只需要吃下去就行。

    卢王对她百般警惕,与花四七相处更久的十二肯定更甚。

    早在午间她便知道十二在午膳里混了两种药,一种是解她浑身乏力的解药,一种是六个时辰之内不吃解药就会暴毙身亡的毒药。

    花四七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最终和十二来了这样一场不伦不类的比斗。

    十二有心结,花四七没有。

    花四七一边咽下,一边垂眸盯着那粒粒饱满的白米,那是卢王富庶的证明。如果能逃出去,这件事是一定要告诉花荆厌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心结。

    娘亲是,十二是,甚至卢王也是。

    花四七就没有。

    她从不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是什么感觉,也不知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又是什么感觉。

    花四七成了人类,但她好像又不是人类。

    前仿生人学会了很多东西,下毒、杀人信手拈来,文字暗号更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花四七唯独不懂人心。

    ——也幸好她不懂人心。

    吃下最后一口饭菜,花四七伸了个懒腰,摸着黑回了房。

    十二已经抱着刀候她多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花四七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十二姐姐,晚安。”

    十二没有回答。

    花四七躺下闭眼,十二就盘坐在她身旁,一人睡着一人清醒。

    夜幕如墨,风声如诉,十二起身去关了窗,转身坐在了花四七身旁,如此便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亮,花四七准时睁眼。

    她一动,十二也跟着动了。

    花四七友好地朝十二笑了笑。

    没有意外的话,花四七的日常非常规律的,十二也很了解这一点,她冷冷道:“今日没有吃食。”

    花四七点头:“昨日不已经说过了吗?”

    十二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出去收拾外面昨晚被她破坏的现场。

    不要命的打法造成了相当惨烈的现状,不知道卢王看见了,会不会怪罪于十二。

    花四七这样想了,便这样问了:“要不要我帮你?”

    “随你。”

    随你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花四七虽然待人接物上很是不行,但相处久了,她会在心里给遇见的每一个人颁发小册子,上面写满此人的各种情报,好方便花四七判断这人说话的潜在含义。

    所以,人类为什么天生就有口是心非、不说人话的本领?

    花四七作为人类初学者,十多年来只觉得人类学真是矛盾,她参不透。

    和十二一起重修竹屋,把这处看似美好,实则囚禁的地方规整,两个人的手法了得,粉饰一番后,一时竟看不出它曾经被破坏过。

    花四七叉着腰看两个人的战果,十二站在她身后幽幽道:“我不信你没有办法。”

    “嗯?”

    “你呆在这里是故意的。”

    花四七仰头望天:“谁说不是呢?”

    十二刚想冷笑刺她,但很快愣住:“……你在开玩笑?”

    一个从来都直来直去的人,会开玩笑了?

    花四七想了想:“应该是吧。”过了会儿,她又补充道,“四年前和四年后,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同的吧。”

    “……”

    那一瞬间,十二脸上难得露出了震惊混杂疑惑的神情。

    -

    等卢王再次出现,已是第二日,这是花四七被掳来的第九日。

    卢王每次过来,必会带上各式珍馐,有时候是千醉楼的烧鸡,有时候又是城南王娘粥铺的青丝绿叶粥。

    花四七都不知道炎州城里哪儿来这么多饭店,还尽是她没吃过的。

    有人请吃饭,花四七从不会拒绝。

    等她放下筷子之后,卢王适时递上一条手帕,花四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无论何时,花四七好像都是这样从容不迫的,即便她知道今日的饭菜里药量加重了,她也当不知道。

    卢王撑着脑袋坐在对面。

    最近几日他的消遣是看花四七吃饭,当花四七一点一点吃下所有,卢王的表情像是看一只可爱的狸奴在进食,心中升起无尽的怜爱之情。

    但人终究不是狸奴,花四七一抬眼,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四七可满意近日的招待?”卢王笑眯眯。

    “与我在府里吃的,没什么不同。”

    卢王一拍手,好似才想起来一般:“忘记问你有无忌口了,这几日莫不是在强撑?可万万别这样做,我会伤心的。”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花四七将话语里过于敷衍的虚情假意滤了过去,静静道:“不用,我并无忌口。”

    婉拒了哈。

    卢王说:“这我便放心了。今日天气甚佳,四七不如同我一起出门走走?”

    “可以。”花四七淡淡颔首,毫不犹豫地应下。

    因为,也刚好是该给卢王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

    -

    自花四七消失之日算起,已是第九日。

    花家暗探尽数出动,把炎州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丝毫痕迹。

    花明琅沉重地迈步上前,把这则消息汇报给花荆厌。

    堂上,侧躺在榻上的家主闭眼撑着脑袋,一袭青丝缠在身上,衣裳松垮,慵懒华贵,像只姿容艳丽的鬼。

    他听完花明琅的汇报后,好半晌,才吐出了两个字,如同蛇吐出信子嘶嘶作响:“有趣。”

    花明琅拱手道:“可要扩大范围,往其他州县查?”

    “如若去了其他州县,不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花荆厌睁开眼,眼底一片冷冷清光,“你急躁了。”

    花明琅呼吸一滞:“是奴婢的错。”

    “你分明是我家三郎,如何犯得着称奴称婢?”

    “……是,父亲大人。”

    花荆厌抬手揉着眉心:“没有一个省心的。”

    花明琅不声不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好了,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花荆厌眉头皱得更紧,“他定未出城,继续找。”

    花明琅朗声道:“是!”

    待花明琅出去了,花荆厌自言自语道:“看起来,都不太听话了。”

    旁边香炉内燃着上等熏香,室内氤氲,令人迷醉,是最近几日才点上的,平心静气用。

    平个鬼的心。

    花荆厌抬手将香炉扫落,声音咣当,打碎突然的寂静。外面的仆人听到了动静,抖了一下,也不敢此刻进来打扫。

    砸了东西后,心底那股邪火好像出了些。

    花荆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果然,当初还是该划花她的脸。”

    否则也不会勾的花明琅心动。

    那可是难得的全才。

    等找到了花四七,该换一个人来当刀鞘了,决不能再让他们呆在一处。

    -

    卢王带了几个仆从,随意打扮了一下便乘着马车出门,好像真是要去踏青一般。

    花四七被安排坐在马车的最里面,对面就是卢王,两人中间距离不过两尺,若是有尖锐的物体,即便是没有力量的花四七也能做到轻易击杀。

    可旁边紧挨着她的老婆婆和十二是不会让她得手的。

    心里计算着一切,发现很难在保全性命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之后,花四七就垂下了眼眸,不再去看卢王。

    花四七杀过很多人,但这是第一次,她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人死,无关任务。

    想这个字对她来说很陌生,她很少说想,也很难理解什么是想。

    但在卢王身上,她好像懂得了什么是想。

    想他死。

    卢王一下一下地轻拍车壁,突然开口:“说来也巧,这辆马车还是我从花家购得,据说能防刺杀,也能防摔马。四七,你懂得比较多,这马车是不是真如他们说得那么好。”

    “我也是头一次坐,不知。”

    “那你来验验?”卢王朝她伸出手。

    花四七看过去,那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与她布满茧子和暗伤的手全然不同,若是拿出来比较,都不知谁的手更像女子。

    花四七在十二警惕的目光中起身:“好啊。”

    卢王对十二摇了摇头。

    花四七顺利地坐到了卢王身旁,竟比主人家看起来还要自在,她抬手扣了扣车壁,而后是车座,最后又跺了跺地板,转身刚想掀开车帘,却被卢王一下子握住了手。

    滑,细腻,甚至有淡淡的香。

    但等花四七反应过来的时候,卢王的手已经被她甩开,她欺身上前,手掌扣住了卢王的喉咙,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拧断卢王的脖子。

    老婆婆和十二瞬间一左一右抵住了花四七脖子和心口。

    卢王笑着拍了拍花四七的手背,语气间竟有些宠溺:“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开窗,风大。”

    花四七忍了又忍:“不要碰我。”

    她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却有种想吐的欲望。

    这种欲望在卢王用哄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话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好好好,不碰便不碰。”卢王双手挪开,眉眼含笑,“真有趣,第一次见你反应这么大。想杀我?”

    花四七的手移开,垂着眼看他:“想。”

    “可还是一点杀气都无,看来还没有恨我入骨。”卢王说,“要不然,我送你一份礼物?”

    花四七没有作声,卢王用眼神示意老婆婆和十二放开她。

    “保证是你最喜欢,最想要的礼物。”

    花四七重新坐了回去,她不肯再挨着卢王,也不想再看他,眼睛一闭就当修行。

    倒是卢王捻着手指,不知在回想些什么,脸上带着兴致盎然的笑。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疾驰,轻而易举地过了炎州城门,往一处小县城去了。

    -

    花明琅听着暗探的回报,捏紧了手中的刀柄:“又没有……到底能藏在哪里?”

    暗探还在等着回话,花明琅深呼吸几次:“你再去东边刺史府探一探,问问卢王可回来。”

    暗探领命,花明琅在原地走来走去,心中躁意难以纾解,直至花薄在厅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三哥”。

    “八弟怎么来了。”花明琅勉强打起精神。

    花薄从怀中掏了个摔得半碎的玉佩出来:“三哥,这是我入城那日,在城门口捡的,我瞧着这个字,有点像是……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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