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共梦

    景元九年,九月。

    这一日是淮平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寿诞。

    淮平侯陆泊检如今手握重权,三个儿子也各在朝中任职,侯府风头无两,老夫人宋氏的六十整寿自是要大办。

    皇亲国戚,高官重臣,凡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都来了淮平侯府参加寿宴。

    陛下虽未亲临,可也派了太监送来宫里的贺礼,这足以证明皇帝对陆泊检的器重。

    前厅的朝中要员由陆泊检,陆衍等家中的几个男丁负责接待,命妇女眷则是侯夫人徐氏安排家中的儿妇款待。

    最初徐夫人安排冯玉臻去对礼单,这件事本来也不难,可未料到的是中途苏氏身子不舒服,徐夫人事情又处理不过来,本来不是冯玉臻要做的事情也落到她身上来。

    一整个白日她几乎没怎么坐过,一直在不停地走,接待来参宴的王妃命妇,安排她们的座位,连某两家的小孩子打架下人也禀告给她,问如何处理。

    冯玉臻整个人忙的晕头转向,有些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做,安排得并不够完美,但好在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后院的大花厅内坐满了朝中的诰命夫人,老夫人坐在上位,穿着身对襟绣福字纹堂紫色衣裳,头戴褐色镶翡翠抹额,两鬓斑白腰也微微躬着,但精神矍铄,宋姨娘站在她旁边侍立。

    她正在和吏部尚书的妻子孙老夫人说谈些几十年的旧事。

    陆老夫人感叹着道,“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两个都已不再年轻了。”

    孙老夫人也是六十左右的年纪,面目生的和善,她笑了笑,“是啊,我可还记得当初你跟着老侯爷初来上京时的模样呢,当时第一次参加席宴你……”

    听到她提及此事,陆老夫人面上的笑意冷下来。

    她不爱听其他人说起她初来上京时发生的窘事,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避及从前的一切。

    经过多年的养尊处优,夫荣妻贵,仿佛她和那些官妇没什么不同,一出生就待在富贵窝一般,所以她开始学着抄经念佛,只有不问饥饱的夫人才有精力做这些。

    但其实其他人都清楚,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二十五岁前她只是一个起早贪黑做农活的普通村妇,不过是丈夫一朝立功,她也跟着飞黄腾达。

    她的手指上至今还留存着从前做农活留下来的厚茧,是用多少昂贵养肤膏都去不掉的痕迹。

    仿佛才见到陆老夫人面上表情变得不是特别好看的孙老夫人停下话头,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得逞笑意,才转向其他话题。

    年轻时她便看不惯陆老夫人“自视清高”的做派,明明自己从前出身不是特别好,一朝借着丈夫的光当上命妇却又轻视位低的官妇。

    注意到站在徐夫人旁边的年轻媳妇,她笑问:“那便是世子爷去年娶进门的夫人罢,我还是第一次见呢,看着倒是贤淑有礼,是个好孩子。”

    婆母的生辰,作为儿媳也是侯府掌握中馈的当家主母,徐夫人今日也是盛装出席。

    她从容不迫地穿梭于王妃和贵妇之间,和她们交谈时侃侃而谈,怡然自得。

    几个和徐夫人年龄相近的命妇聚在一处,互相聊着家中琐事。

    陆老夫人推了推宋姨娘,暗声示意。

    于是宋姨娘鼓足勇气加入她们的话题中去。

    却见她们纷纷用古怪的眼光看向自己并不接话。这些夫人都是正头娘子,尽管宋姨娘格外受淮平侯宠爱,她们也不想多给她薄面,因为她们娘家家世显赫,夫家也有足够的底气,并不需要捧着一个妾室。

    宋姨娘面色尴尬得通红,退回陆老夫人身边。

    徐夫人见此红唇勾起冷哼一声。

    一个姨娘,在她丈夫和婆母的娇惯下竟也生了僭越之心,也得看自己配不配。

    *

    寿宴之后,一大家子女眷聚在老夫人的福临堂喝茶闲聊。

    老夫人一贯在佛堂吃斋念佛,鲜少出来,今日作为寿星出席宴席,到现在精神头已有些不振。

    苏氏前几日查出来有了身孕,老夫人格外重视她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儿,那他就是大房的嫡子。

    陆老夫人问了相关事宜,又告诫了些孕妇的禁忌。

    徐夫人今日身体其实有些不适,白日一直强撑着,寿宴上招呼完宾客便回了荣好堂休憩,满堂中三房就只来了冯玉臻。

    她插不上什么嘴,就默默地坐在一角剥柑橘。

    苏氏一贯爱惹人眼,她拿捏女眷们听八卦衷爱心理,一边缓缓说出今日在席间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消息:“你们可还记得几个月前那位在公主赏花宴落水溺亡的那位于三小姐?”

    “当然记得。”李氏争着抢话。

    于三小姐在公主府溺亡的消息那段时间京中无不人在议论纷纷,只是顾及皇家的面子,不敢在明面上讨论罢了。

    想着府中一干侍妾姨娘并没有机会去过公主举办的赏花眼,她便有些自鸣得意地说出那日发生的事端。

    “当时我们正在公主府的前院诸如投壶赏花,中途却匆匆来了一个侍婢,说是在后院的池塘有位贵女跌进去被淹死了,查了才知道是礼部于侍郎家的三小姐于知鸳。”

    “说起来…”李氏拿乔似的看向冯玉臻,道:“当天世子夫人也去了赏花宴按理也知道这件事才对。”

    不待冯玉臻回话,她又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呀,我差点忘了,世子夫人中途就离席了,并不知道具体。”

    陆燊如今担任五品武官职位,前段时日又被宋姨娘敲打过,是以大多时候都歇在正妻房内,李氏也终于在侯府里挺起头来,不复之前的谨小慎微。

    赖于苏氏到处宣扬担心冯玉臻失落难过,府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那日世子夫人去华安公主的赏花宴时送的生辰礼引得公主不喜,宴席还没结束就落荒而逃地离了席。

    三房的几个侍妾拢了袖子聚在一起偷笑。

    冯玉臻最开始还会觉得羞恼,现如今她已经可以做到面上波澜无惊,因为李氏说的确实是事实。

    她自己轻信了苏氏的话,在生辰宴送了一幅前朝大家的字画,还绞尽脑汁作了一首诗,却不知华安公主最厌恶他人在自己面前卖弄学识,彰示才女形象。

    事后,她还傻乎乎地跑去质问苏氏问什么要欺骗自己。

    四下无人,苏氏不复之前在她面前的温婉贤淑的大嫂形象,嘲弄地笑笑,似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般天真。

    “弟妹是真傻呢,还是装傻,若是让你一昧在前面,那何时有我的出头之日呢。”

    认清了苏氏的真面目,冯玉臻不再私下同她来往,只众人眼中两人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苏氏:“你们绝对想不到,死去的那位于三小姐的未婚夫前段时日竟同二小姐于知画订亲了。”

    众人顿时哑然。

    有人猜测:“莫不是原本妹夫和大姨子就有了首尾,不然怎会这般巧。”

    李氏调笑道:“于三小姐小姐知道了岂不是要气的活过来。”

    “死者为大,二嫂还是积些口德吧。”冯玉臻淡淡道。

    李氏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了句“无趣”,又转向其他话题。

    冯玉臻剥完柑橘,仔仔细细地将上面的橘络也去个干净,还未尝到一片,就被二房的大公子陆齐安给抢了去。

    陆齐安今年三岁,是陆燊房里的丽姨娘所出,目前侯府就只他一个孩子,虽是庶出,却格外受陆燊和老夫人宠爱,甚至说被宠得有些骄纵。

    抢完冯玉臻的柑橘,就兴冲冲跑到老夫人背后,只露出大半张脸来对着冯玉臻做鬼脸。

    一个柑橘而已,小孩子要吃拿走就算了,冯玉臻本来也没准备说什么。

    可丽姨娘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

    她从另一桌连忙起身快步走过来向冯玉臻弯腰赔罪:“世子夫人,齐安还是小孩子,懂不得什么的,若是世子夫人要怪罪,就怪到妾身身上吧。”

    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冯玉臻小肚鸡肠,小孩子贪吃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却丝毫不能容忍。

    “好了。”老夫人冷下眉眼,决定出来当个和事佬,“又不是什么大事,冯氏你虽然出身商贾,但是已然嫁到了侯府,便要有世子夫人的大方气度。”

    苏氏手抚了抚还未显怀的小腹,默不作声地看好戏。

    从始至终冯玉臻一句话都没有开口,可那些人却好似洞悉了她的心理,三言两语就将她缺乏气度的性格给剖析出来。

    她若是说出含有反驳语气的话语,今夜应该会召开更多的明枪暗箭。

    冯玉臻站起身,淡声道:“祖母严重了,孙媳不敢。”

    陆齐安看清了众人反应,他虽然小,却也能知道众人是向着自己这边。

    他将手中轻易抢来的柑橘试探性地捏烂,汁水迸溅,洒在了他今日换上的新衣裳前襟和袖口。

    “小祖宗哎!”乳母赶忙过去将他牵走,欲带他下去换衣裳。

    被榨干水分干瘪皱烂的柑橘被小手随意丢到地上,看到的下人赶忙将东西捡走,又怜悯地看世子夫人一眼。

    越过这个小插曲,堂间又热闹起来,冯玉臻将指甲上粘黏着的橘络扣下,顾自拿起第二个柑橘剥起来。

    聚会结束,冯玉臻去荣好堂看望徐夫人。

    她躺靠在床边。

    退去宴会上的妆容,徐夫人的容色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可见白日她不过是强撑着病体。

    冯玉臻接过侍女端来的汤药,欲准备服侍婆母喝药。

    徐夫人喝了两勺,嫌这样喝的太慢,皱着眉头从她手中接过药碗,直接仰头饮尽。

    “今日你也劳累了许久,早点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冯玉臻乖巧地站起身,“那儿媳就退下了,母亲早点休息。”

    *

    亥时时分,陆衍从淮平侯的书房内出来。

    这些年,淮平侯和嫡子的关系并不算多么密切,父子俩一个尚武,一个从文也并没什么共同语言。

    今晚在书房中,淮平侯提出让陆衍不要同陈王走得过近,如今朝中局势暗流涌动,几个王爷明争暗斗得厉害,一个不慎全家性命都保不了。

    可淮平侯却不曾想到,陈王的母家和徐夫人的娘家有着姻亲关系,小时家中曾送他去宫中给陈王当了两年伴读,在其他人眼中,他同陈王早已捆绑在一起。

    而他的父亲是否知晓他的兄长陆扬在暗中给睿王做事。

    陆衍冷声示意在外面等候的观庆不用再跟着自己。

    观庆感知到世子身上散发的低气压,不敢多言,就在原地望着世子渐去渐远的背影。

    蘅芜院内,站了一整天的冯玉臻早早地洗漱上床,命桂月将房里的灯大半熄了自己去睡觉。

    还未躺下一刻,就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桂月刚走,那进来的就只有陆衍了。

    冯玉臻披上外衣,趿鞋下地去看,本以为他今日会宿在前院的青玉阁,不想这时来了蘅芜院。

    还未走出几步,陆衍迎面而来。

    冯玉臻从愣怔中醒神,“世子今夜可是要歇在这儿?”

    这句不上不下的问候无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尴尬。

    陆衍看她一眼,轻轻“嗯”了声,从她身边走过,进了里间。

    冯玉臻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嫁进侯府已快一年,冯玉臻已然知晓陆衍并不怎么会喝酒,想来今日是老夫人的寿宴,他在前厅招待男客出于礼仪也不可能滴酒不沾。

    她悠悠走至花梨木雕花衣柜前,取出一套干净的中衣,以便陆衍等会儿换洗。

    刚关上柜门就听见屏风处突的传来哐当的响声。

    冯玉臻赶忙过去查看。

    荷花金鱼的曲屏背后,陆衍外裳散开,弯身去扶倒地的衣架。

    “无事。”

    刚刚是他换衣时不小心将衣架弄倒了发出的声响。

    冯玉臻蹲身将落在地上的玉带捡起来,把找的中衣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后退了出去。

    晚间,夫妻两个并排躺在床上。

    冯玉臻能感受到陆衍来蘅芜院的时候心情并不怎么好,但陆衍是个闷葫芦性子,只要他不主动愿意说,任对方怎么劝他都不会开口。

    冯玉臻默默等着,若是他愿意讲,她就开导他两句。

    可今日太累了,等着等着,她便睡着了。

    陆衍睡不着,一直睁着眼望着上方。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来了蘅芜院,尽管什么都不做,说说话,或者就这样一起躺着,他的心情就会渐渐变得很平静。

    身侧突然传出细微声响,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娇小身躯移到他旁边,紧挨着自己。

    原是夜里转凉,冯氏畏冷睡着了下意识往温暖的地方靠近。

    陆衍娴熟地转过身,轻轻地将女子拥入怀中,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很多次。

    他早发现冯氏畏冷,睡着前还算本分,安安静静地躺自己被子里,一旦睡着了,有时觉得冷就会往他这边挤。

    最开始发现她这个睡着后不自控的行为时,陆衍很是不知所措,因为他并不喜欢睡觉时有人紧紧挨着,每当冯氏往他这边靠时,他就往床边退。

    有次实在是被逼到床沿没有退路,两个人只能紧挨着,他才慢慢地开始她这一习惯。

    他也从未向她提及。

    窗外,月影遍地,夜风路过将院中撒落的梧桐叶吹得与地面刮蹭发出沙沙响声。

    屋内的锦帐里,两人温情地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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