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茶楼生意可好？”
王从甫将黎汾恭敬引至二楼视野最好的靠窗雅间，又给男子奉上一壶准备多时的肉桂盐茶，精细倒了满杯，就听黎汾温声问道。
黎汾并不喜饮茶，只举盏略略轻触唇边便放下了。
王从甫低头思索一番，才谨慎答道：“近来茶楼生意尚可。”
“我看不是尚可，”黎汾眉目间笑意温润，“是起死回生了。”
清渠茶楼在黎汾手里三年有余，常年是半死不活的潦倒模样，难得见大堂如此热闹、宾客满屋。
王从甫一听就知黎汾虽常年云游不管事，但对茶楼日常经营多少有几分数。
王从甫低下头：“谢店家夸奖。”
“说说，”黎汾饶有兴致道，“是有人做了什么？”
“店内最近开发新茶，又研制奶茶一物，颇受欢迎。”王从甫如实一一道来。
“哦？”黎汾兴致更浓了，“都上一壶来我尝尝。”
“都是谁的主意？”
“......奶茶正是属下的主意。”
“一派胡言！”
房门“砰”一声撞在墙壁上咯吱作响，黎汾略一抬眸，撞进大咧咧闯进门的少女明亮双眼里。
王从甫大骇，下意识驳斥：“毫无规矩，惊扰贵客，还不快滚出去！”
沈允昂首：“我还要说你欺下媚上好大喜功呢！”
王从甫没见到这样伶牙俐齿不知廉耻的丫头，闻言气急，手指着沈允“你......”了半天。
“好了，”黎汾声音悠悠响起，沈允鲁莽撞门也不见他生气，“那你来说，是谁做的奶茶？”
沈允这才正视了屋内懒散靠坐在窗边美人靠上的黎汾。
男子声量颀长，容貌俊美，身着端方宽袍，一双凤眼却不见张狂犀利，俱是温柔笑意，得礼又亲和。
来时沈允动作飞快，吴嫣只来得及提点一句“屋内是店家！阿允小心行事！”
怒火一把点燃了沈允，她一时把“店家”两个字抛在脑后，站直身子朗声道：“正是我。”
凛朝尊卑分明、极重礼数，黎汾少见沈允这样肆意性子，不由起了点兴味：“那能劳烦你给我上盏奶茶么？”
黎汾这人不光生了幅俊美矜贵的好样貌，连声线也清越好听，像沈允在现代的博物馆里听过的编钟声响，清凌凌如鸣佩环。
“小的这就去取奶茶。”沈允后知后觉想起眼前人身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僭越，却见黎汾并没有多少计较的意思，便利落地去后厨端来两盏茶水，清茶并奶茶，都是应季的新货。
黎汾仪态优雅，先是接过茶盏轻轻抿上一口清茶，他手指修长，清茶的翠绿幽幽地掩映在白玉似的指节间煞是好看，沈允不由多看了几眼，走神间听见黎汾轻声说了“不错”。
逢人都说好的清茶在这人嘴里竟只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不错”，沈允眯起眼，安分侍在旁边，心里却不是很服气。
“统子，”她在心里暗戳戳系统，“你可不可以显示老板的好评度？”
【查询系统条例中——】
【未发现匹配结果。】
【原则上老板是老板，不属于客户；但由于系统条例没有相关规定——】
“所以？”
【咳咳，本统可以给宿主开几次小灶。】
系统话音刚落，黎汾头上便跳出一个“33”。
好吧，看来老板确实觉得清茶只是“不错”。
黎汾长袖缓缓垂在身侧，喝了清茶继而又饮用奶茶，他小酌一口，面色却倏忽凝住。
沈允偷偷瞥上一眼。
“这茶是你做的？”黎汾面色凝重，定定看着白色茶盏中微微晃荡的奶棕色液体。
沈允不知黎汾察觉什么不对，只应声：“是的。”
黎汾这才从奶茶上撤下目光，转而投向不明所以的沈允，他说话前顿了一顿：“......做得很不错。”
黎汾头顶好评度飞速跳动，微茫的蓝光和暖润的笑意一瞬在黎汾眼里荡漾开。
此时雅间窗户大敞，窗下临街车水龙马，摊贩叫卖声响络绎不绝，她眼底映着黎汾那点笑意，却倏忽和楼外的喧闹隔绝开来。
好评度停在了70。
【历史新高！！】
【但由于是老板，故不计入每日好评汇总里。】
沈允一愣：“谢店家夸奖。”
好高的评价，以及——
这老板长得确实不错。
沈允偷偷在心里嘀咕。
长相获得认可的老板看得出来是真喜欢奶茶，比起粗糙喝了几口清茶，奶茶是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黎汾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盏，沉声道：“王从甫。”
躲一旁降低存在感的王从甫猛一激灵，冷汗倏地从额头淌下：“小的在。”
“欺下媚上、好大喜功......”黎汾手指轻点桌面，慢悠悠地重复沈允先前的控诉。
王从甫弓着脊背，冷汗涔涔打湿里衣。
“念在多年苦功，罚你降为二掌事罢。”黎汾不容置喙道。
据沈允这段时间长进的古代茶楼知识，二掌事相对于副掌事、副掌柜，和王从甫之前的相比，确实算大降了一个层级。
那么大掌事呢？
沈允心脏蓦然一跳，就听黎汾慢条斯理地宣判：“沈允，研制奶茶有功，升为茶博士。”
......啊？
沈允激动的心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就这？
茶博士，名字听起来气派，其实也不过是从洒扫小厮变成了沏茶跑堂的堂倌，换汤不换药。
沈允皮笑肉不笑：“谢过店家。”
沈允偷偷在心里瞪了黎汾一眼。
要在现代，早就是她坐在这个店家位置上，怎么会一遭穿越还在跑堂摇奶茶！
万恶的资本家！
黎汾敏锐地察觉到沈允微妙的不满情绪，他迷惑地挑挑眉。
怎么了这是？
*
沈允升任茶博士、而王从甫降为副管事一事，最高兴的莫过于吴嫣于腾几人。
这几日沈允为了奶茶忙前忙后众人都看在眼里，为人又大方亲和，博得茶楼中人不少好感。
多好的丫头，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在茶楼帮工近三年的于腾短暂地回忆了沈允进茶楼的这几月，只觉前几月沈允的存在感几乎低到可怜，成日埋头扫洒也不跟众人来往，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变了个人似的，能沏奶茶、能说会道，整个人的样貌也愈发明艳落落。
——只有沈允知道，这是原主“沈允”的脸庞在接近现代沈允的长相。
原主面貌原本就和沈允有七八成相似，只是气质嗫喏、胆小怕事，沈允从这具身体里残留的记忆里窥见一点饱受冷遇的过往，怒其不争的心情倏地涌上心头。
若是她，怎能如此受人欺凌！
这点愤怒点燃了沈允，这几日做奶茶的胳膊都孔武有力。
常年神龙不见尾的黎汾这几日却频频光顾清渠茶楼，次次都点的奶茶。他一张俊脸搁二楼窗户敞开的雅间一坐，自然是茶楼最好的招牌，吸引不少文人才子来。
“店家怎么最近老来？”沈允悄声问于腾。
“王掌事不是，”于腾朝王从甫的方向努努嘴，“降职了么。”
“茶楼理应有个掌柜，咱家却有些不一样，名义的掌柜应是这位，但这位常年云游、不管茶楼事，便只任命了王掌事。”
“今个儿王掌事贬职，大约店家一时选不出人选来，只好亲力亲为一阵了吧。”
沈允鼻孔出气，无声地“哼”了一声。
早知如此，把她提拔成掌事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沈允是个愈挫愈勇的固执个性，现代没当成店长，古代也跃跃欲试挑战升职茶楼掌事。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手里刚做好的奶茶里狠狠加了一勺、一勺又一勺的白糖。
齁不死你！
沈允细细搅匀后端上了二楼雅间。
近来雅间客人多了不少，相较大堂，雅间环境更为清幽，适合老友相会、慢酌谈天。
黎汾倚坐在窗边，闲适地揽看安饶城中风光，手里端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手心。
沈允脸色如常，给黎汾倒好了今日份含糖量超级加倍的奶茶，面不改色地看着黎汾一饮而尽。
黎汾放下杯子，杯底很轻地嗑在桌面。
沈允微垂着头，偷偷瞄黎汾眼色。
黎汾握着茶盏，一时没有松手。
他突然开口道：“今日奶茶滋味甚佳。”
等待黎汾被齁翻的沈允：......
？
这人味觉莫不是失灵了？
黎汾很快又喝了第二杯。
沈允只觉这人眼睛越喝越亮，最后克制地喝完第二杯就罢手不喝了，黎汾盯着沈允手里的茶壶展颜一笑：“以后我的奶茶，都按今日的做法来。”
这人面上常带笑，今日笑容却不同寻常，相较以往面具似的温柔笑意多了些真切，仿若春日游园，厌倦花团锦簇的标致，偶得林间无名野草的生机勃勃。
饶是沈允见惯黎汾标准的微笑，也被俊逸眉眼间这点鲜活晃了眼。
沈允退出门外，不信邪地另找了空杯给自己倒了点壶中余茶。
“咳！咳咳！——”
亲娘啊，齁成这样跟直接吃糖有什么区别？？
这人看着仪态端方、风度翩翩，原来竟是个爱吃糖的幼稚鬼？
*
冯才市最近成了清渠茶楼的忠实拥趸，每三天雷打不动上门喝奶茶，清渠茶楼众人不由眼熟几分。
十月十三按理是冯才市上门的日子，他却直到晚间才匆匆赶来，一进清渠茶楼连单也点，直直奔着沈允去了。
他开口就是：“段姑娘，青山茶楼也做出了奶茶。”
黎汾一如既往坐在雅间内品茶，门微敞着不宽不窄的一条缝隙，足够黎汾听见冯才市的话。
他轻置茶盏，偏头投去一眼。
沈允升上茶博士，已经不必再洒扫厅堂。此时她身着黛青的云锦大袖衣裳，衬得杏眼清润唇色绯红，不似先前小厮的粗糙麻衣倒人气色。
沈允闻言一惊，又略略松下心来。
她早有所料。
奶茶做法本就简单，遇上行家一尝就能吃出配方，尽管配方林林总总稍有偏差，实则大同小异，万变不离“茶水加牛乳”的核心要旨。
而这青山茶素来是“安饶一绝”。青山茶并不是什么茶叶品种，而是青山茶楼特有的摘茶煮茶手法，取之清晨凝结的第一捧朝露下的安饶本地高山茶叶，茶色清脆、茶香清透，即使沈允这几天按照现代人清煮习惯改良了凛朝的椒盐烹煮法，在青山茶浑然天成的茶意下也依然稍显逊色。
这样一个大茶楼进军刚刚开拓出的安饶奶茶市场，清渠茶楼近来少不得挖去些客源。
少女姿色清丽，驻足思索的样子却如宝剑藏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
这种锐利能如利刃刺破迷蒙，和黎汾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黎汾手指轻点了几下桌面。
现代三年的奶茶店打工经验告诉沈允，在这种时候，要么就和竞争对手硬碰硬，要么就是另辟蹊径。
清渠茶楼根基薄，才将将起步，断然是打不过盘桓安饶数十年的青山茶楼的。
竞争对手虎视眈眈，清渠茶楼要怎么做，才能突破重重阻拦，在奶茶市场上站稳脚跟？
视线里沈允猛然抬头，天际掩映的夕阳光线凝成橘红的一线，一线刺破天际，穿过沈允卷翘的睫毛和澄澈瞳孔，眼眸里那点锐利锋芒毕露。
有了！
沈允心想。
若说另辟蹊径，哪比得上奶茶一道走到黑。
那么说起奶茶，哪能少得了果茶呢！
她要在这古而又古的凛朝时代，做出后世时兴的水果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