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饶城总是秋凉，一旦入了九月，几趟秋风、几场秋雨，寒凉冷意便漫进窗沿缝隙，直钻进人骨头缝里去。
清渠茶肆轩窗微敞，冷风拧成股，穿堂地拂过几页柜台上的账本子，大堂中黄花梨木桌椅回字排开，中央空地上整整齐齐站着十余号小厮跑堂，身上粗布麻衣，寒风一吹齐刷刷打寒颤。
冷，但是没人吭声。
现下管事的王从甫是觉不着半点寒峭的，他吊梢眼高挑，嘴角却垂挎，来回踱步在柜台前，额上焦躁地泛出汗意。
“今日亏损数十白银……蚀本生意、又是蚀本生意！”
“再过些时日掌柜的即待上门查账，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噤若寒蝉。
近日清渠茶肆着实生意萧条。
茶肆共二层，一层茶位三十余，二层雅座十间，一连几日下来只一层茶位寥寥据着零星茶客，二层雅座闲置良久。
这做生意，向来讲究一个运道，清渠茶肆约莫是运道坏透了，眼见不日就要倒闭。
账上累日亏空，又赶上云游在外的掌柜立时便要归来，见了账本势必要问责。
管事的王从甫近日火气甚大，燎得嘴里接连生了几天的水泡也不见好。
但那又如何？
堂中罚站的小厮心里默想。
茶肆生意再好，他们也拿不到更多的钱；若是茶肆黄了，只管找下家做事便是。
须知安平城里最不缺酒坊茶楼，遍地都是能领工钱的地儿。
王从甫心知肚明这帮人盘算，火气更甚。
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手痒痒地想抓人作儆猴的鸡。
好么，看我笑话？
这个月的工钱通通别想领了！
王从甫脚步顿住，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人群。
众人敛目低眉。
在整齐低垂的一应脑袋里，唯一抬起来的便格外醒目。
一双芙蓉目，两弯柳叶眉。
未曾低头的女子姿色倒是佼好，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小厮跑堂里叫人见了眼前一亮。
王从甫隐约记得是叫沈允。
只是那出挑面容上眼神迷离，神色恍惚，身边另一要好的小厮焦急地扯她袖子也不理会，全然是幅没把他王从甫放在眼里的样子。
“呵。”王从甫冷笑。
“沈允。”
女子“啊”了一声，愣愣投来目光。
“最近茶肆生意不好，”王从甫皮笑肉不笑，“你收拾收拾，明天不用来了。”
管你是王允张允，通通给我滚蛋！
*
沈允懵了。
她上一秒还在摇奶茶，打了个哈欠就到了这奇怪地方。
还被炒鱿鱼了！
“我、我……”沈允慌忙环顾左右，来人一俱古时打扮，大堂装潢雅致，就是不像现代社会。
她这是穿越了？
救命！怎么办？
“等等！”眼见王从甫拂袖要走，沈允急中生智，“我有一计！可以提振生意！”
“我能做奶茶！”
沈允只隐约记得是因为什么“茶肆生意不好”自己才遭解聘，那靠奶茶留下来，大约是行得通的？
王从甫脚步一顿，狐疑道：“什么奶茶？”
【滴——！检测宿主开启职业生涯：奶茶创始人，成功绑定好评系统！】
沈允脑海里突兀跳出个电子音。
*
“你是说，你是个什么好评系统？”
王从甫迫不及待，连夜叫沈允研制奶茶，沈允去往后厨的路上悄悄戳了戳系统。
【没错！本统主打评价透明全公开，旨在创业过程精益求精、好评不断！】
“所以你能帮我做奶茶吗？”
沈允耿直发问。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不能。】
“那你能帮我卖奶茶吗？”
【也不能。】
“那最后一个问题，”沈允微笑，“我能解绑你吗？”
要你有什么用。
【！！】
【本统很有用的！！】
【有了我你可以看见店内顾客的所有实时评价，以后系统升级了还会有评价透明度扩大、每日总结、周度分析等等实用功能，实在是居家旅行创业必备——！！！】
系统叽里呱啦在沈允脑海中大吵大叫，沈允不厌其烦，晃了晃脑袋。
“关机。”
“那又怎么样，”她面无表情，“在你眼前，本宿主，就要失、业、了。”
“还创业，先不流落街头再说吧。”
沈允归根结底，穿越前也不过一个奶茶店普通员工，一遭穿越一穷二白，只能靠古代茶楼里的简易灶台白手起家。
大火热锅，烹之红茶叶，白糖为辅，再以小火翻炒......
就是最简单的奶茶了。
“去火五寸！”
古代灶台不比现代可以自由调控火力大小，只能靠沈允指挥烧柴小厮手动控火。
待火转小，沈允谨慎地往锅里洒下白糖和红茶叶，再拿锅铲不断翻炒。
王从甫双手环抱胸前，面色不善地盯着沈允动作。
沈允用不惯古代大锅灶，只得再三小心，仔细用锅铲翻炒锅中容物，白糖很快熔融，焦糖的褐色液体粘黏在细碎的干茶叶上，王从甫鼻子一动，嗅到焦糖甜腻混合茶叶清香的滋味。
这香味和平时闻过的茶香不同，茶香清冽，这味道却暖香浓稠，虽不知沈允口中“奶茶”为何物，初初一闻便觉暖心舒畅。
王从甫脸色微变，却还嘴硬道：“这白糖茶叶都是尖货，要是做坏了别忘赔上银子！”
沈允面上乖巧应是，心里偷偷埋汰：明明都是库房里堆积的陈货！白糖还是她亲眼看着这抠门管事从厨房用光的糖罐里硬生生刮下来的边角料！
馥郁的焦香逐渐浓厚地充盈了小小厨房，烧柴小厮偷偷咽了口口水，却见沈允快手拿过一旁提前备好的暖壶，往锅里唰啦倒了小半热水。
“加柴加火！”小厮听见沈允高喊，忙以钳子从柴火堆里夹了根柴火塞进炉灶，火势霎时大旺，热水在高温下很快沸腾，咕噜咕噜气泡密集上浮。
王从甫脸色大变，劈手就要夺过锅铲：“如此大火长久沸煮，只会破坏茶性！”
沈允死死把住铲柄：“管事您且等我做好便知！”
王从甫欲意争抢，一时却没抢过沈允的力气——什么怪力野蛮丫头！他只好作罢，放手让沈允倒腾。
大火未曾破坏多少茶性，只让本就芬芳馥郁的奶茶香纯浓柔和地拂过在场每个人鼻头。烧柴小厮也曾跑过堂，闻过宾客手里茶水，只觉沈允煮过的红茶分外不同，又香又甜，勾人食欲。
沈允估摸时间差不多了，用锅铲一点点捞出茶叶。
王从甫眉头紧皱：“为什么要滤茶叶？需知茶叶留有茶毫，这是茶香精华所在。”
沈允和气一笑：“管事稍后便知。”
她忍。
翻炒过的茶叶不比陈茶，已然焦褐扭结如同枯草毫无美感，那层所谓茶毫也被烧灼殆尽了。
好在王从甫虽则抠门，给沈允的茶叶好歹不是碎茶，沈允拎着锅勺捞了半天，总算差不多捞干净，沈允示意烧火小厮关火，稍作冷却倒入牛乳，又搅拌稍许。
小厮偷瞄着，只见锅里深褐色的液体逐渐泛白，搅拌后又浮现浅淡棕色，非要形容，就像是白粥里加了两三滴酱油，但是风味截然不同，醇厚清甜，不知尝起来又是什么神仙滋味。
沈允从锅里盛出满满一碗奶茶，端到了眉头依然皱着的管事面前：“管事请用。”
店里洒扫的小厮们动作都慢下来，伸长脖子偷瞄沈允做的怪东西。
这也能叫茶？
王从甫和这碗不明液体大眼瞪小眼，终于端起茶碗，慢慢地眯了一口。
“......管事觉得如何？”沈允小心问道。
尽管沈允自觉手艺没问题，但是依然不确定凛朝人能不能喝惯现代奶茶。
时人茶艺并非现代的“泡茶”手法，更接近于“煎茶”，经由斫、熬、炀、舂四道工序，添之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等，煮之百沸，撇去浮沫，就是凛朝人所喝茶水，滋味想来一言难尽。
——但也不好说，万一古人就是喝惯了加佐料的奇怪茶水呢。
沈允内心忐忑，煎熬等待管事的反馈。
忽而她灵机一动，在脑子里大喊：统！
【系……统……已……上……线……】
“你怎么蔫了吧唧的？”沈允纳闷。
【本系统以好评为生，但是就在刚刚受到了来自宿主的暴击QAQ】
沈允讪笑：“打起精神，干活了！”
【好评显示中——】
沈允眼前刷过一层微薄蓝光，紧接着王从甫头顶弹出一个蓝色荧光的数字。
数字从1开始飞速上涨，不过几秒便涨停至55。
【好评上限为100。】
伴随着系统提示音，王从甫放下茶碗，碗底在桌面上很轻地一声闷响。
他眉头锁成深深的“川”字，盯着这碗茶水，缓慢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错。”
沈允倏忽大松口气。
*
陈二李是安饶城郊平纺村的村民，每日天未亮就要拉货上安饶城里集市赶集。
今日安饶入冬，天寒料峭，陈二李时常会顺路去清渠茶楼点碗热茶暖暖身子。
安饶以茶闻名，城中茶楼众多，唯独清渠茶楼最为便宜，尽管茶质稍差，不过陈二李只图一口热气和节省银子，茶质凑合凑合也就罢了。
只是近日清渠茶楼生意愈发萧条，陈二李时常见大堂不过自己一个宾客，他不免担心这么下去清渠茶楼恐怕濒临倒闭。
清渠倒闭了，他短时间内也找不到第二家能供有便宜热茶的了。
陈二李怀抱忧心，赶完集就去了清渠茶楼。
此时清渠茶楼门前却围着不少人，众人交头接耳又对着茶楼指指点点，陈二李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茶楼出事了？
陈二李凑近一看，却见清渠茶楼门口新支了一块木牌，上书“新上奶茶，门口试饮，分文不取！”
木牌旁支着个小木桌，上面摆着一壶茶水并几口茶盏，木桌后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虽穿着简朴，素净脸蛋上却是盈盈玉貌，一双杏眼明仁，润泽眸光里缀着流盼笑意，叫人见之亲近。
小厮俊俏，招牌怪奇，有路人实在好奇：“姑娘，这牌子是何意？”
小厮沈允大方一指桌上茶壶：“本茶楼近日制得新茶，为让周边百姓提前尝个鲜，特别在门口支摊供大伙试饮！”
“试饮分文不取，若大伙尝了滋味尚可，可再进茶楼点整壶的慢慢细品！”
“当真不收钱？”
“童叟无欺！”沈允爽朗笑道。
众人推推嚷嚷，一时却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陈二李在此时挤到木桌前：“姑娘，老汉想来尝杯。”
管他新茶旧茶，陈二李自觉自己是个老大粗，再好的茶水在嘴里也滚不出什么珍馐海味来，他瞧这壶还冒着点热气，全当喝热水了，还能省点铜钱。
“来嘞！”沈允动作麻利，拎起茶壶倒满一杯，双手奉上。
围观群众好奇极了，各个伸长脖子，看那茶盏中茶色浅棕不透，好似枯草色。
“这算什么茶？茶色一丝都无！”人群里有人叫嚷，引来旁人小声附和。
沈允好脾气道：“等这位老汉尝了便知。”
陈二李一上午不曾喝水，此时早渴得喉咙冒烟，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了。
众人好奇静待他反应。
陈二李咂摸下嘴，突然眼睛一亮！
“好茶！好茶！”他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会一味重复“好茶”。
“什么滋味？”路人好奇得不得了。
“这人是托！”刚刚叫嚷的人又抬杠，“他这样牛饮，能品出什么味道来！”
沈允含笑不语，今日这“试喝”正是她的主意。
茶楼所在地是吴州首府安饶。安饶为典型水乡，船从桥下过，人在岸边行，依山傍水，民风祥和。
安饶多茶山，所出安饶茶是年年进京面圣的贡品，当地人多习于饮盐茶、尚‘清饮’。
偏偏奶茶浑浊，是安饶百姓最不齿的“劣等茶”，尽管昨日奶茶滋味征服管事、又得茶楼众人赞赏，沈允还是拿不准若是立时投入市场，多少喝惯清透盐茶的百姓能接纳奶茶。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出“试喝”。
试喝前，茶楼客人寥寥，沈允借系统所见的好评值大多浮动在15上下——对清渠茶肆的态度大约就是“可以，但没必要”。
更有甚者喝了清渠茶楼的茶水后眉头大皱，好评值跌破10。
系统贴心翻译：【什么玩意。】
由此可见，茶楼茶水品控差、吸引力不足是当下茶楼生意萧条的痛点所在，沈允暗自琢磨。
最可怕的是人们对清渠茶楼似乎形成了刻板印象，才使得茶楼生意连日乏力、难以回天。
沈允上辈子勤勤恳恳摇了小几年奶茶，深谙在此等关头，刺激客户眼球的必要性。
最好这个刺激来得新奇、怪诞甚至邪门！
围观旁人顶着20上下的好评值，对陈二李的说辞将信将疑，但看此人一脸沉醉、加上沈允也确实未取分文，还是有不少市民也纷纷上前取茶。
而这些人品尝奶茶后的反应和陈二李如出一辙，好评度一下冲破40！
“好茶！我从未喝过这样的茶！”邻近客栈的老板孙乐礼好评值刷得最高，足足有56之数。
他平时常有品茶爱好，素来是看不上清渠茶楼的劣茶的，此时也赞不绝口，“茶意清润、奶味香甜，尝来唇齿生香！”
“鄙人来壶细酌！”言罢迫不及待进了茶楼。
文化人一出声，简直是给奶茶打上活招牌，先前犹豫不敢尝试的人见孙乐礼好评，也不禁心上意动，很快在清渠茶楼前排起了长队。
适才抬杠的冯才市见无人搭理自己，面上有些挂不住，原地站了会后猛一跺脚排到了队伍后头。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沈允手忙脚乱，另一小厮吴嫣也来搭把手。一杯杯奶茶递到了试茶的百姓手中，所有人喝完俱是意犹未尽，有人更是现场打听：“姑娘，这茶是何方神圣？怎么卖的？可有茶叶？”
沈允擦拭额头汗珠，笑容大方得体：“此茶名唤奶茶，十文一壶，不曾有茶叶。”
十文一壶的茶水，普通百姓还是消费得起的。
提问人原地一思量，还是没抵抗住嘴里转瞬即逝的醇香，直奔茶楼内去了。
其他暂时没有消费意向的百姓也纷纷记下“奶茶”这个名字。
一壶奶茶很快见底。
“今日试茶结束，其余客官可改日再来。”沈允朗声道，队伍后方的人不由嘘声叹气。
“没了？”冯才市不可置信，刚好轮到他就没了？
“望客官海涵，”吴嫣接过话头，“小本生意，再多就亏本钱了。”
冯才市见喝过奶茶的人均啧啧称奇，心有不甘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再试茶？”
“可能两三日内，要是客官今日就想尝到奶茶滋味，可以进店一品。”沈允温声道。
“哼，你们就是想把我骗进店内掏文钱！”冯才市拂袖就走，“我才不上这个当！”
冯才市嘴上嘴硬，头上的好评度却依然停留在35。
沈允笑意深深，她知道，这是“好奇”“跃跃欲试”的好评度水平。
等人走远，沈允边收拾摊子边和吴嫣嘀咕：“这人就是嘴硬。”
【今日好评详情：全场客户好评度平均上涨20，好评率达76.5%，望宿主再接再厉！】
试喝第一天，沈允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