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9 搅弄尘烟

    绮罗阁的柴门吱呀一声打开,已恢复了女娘打扮的裴棠悠然行至门外,之间墙扉下空无一人,只一株枝叶茂盛的木犀轻轻摇晃。她微微抬头,透过细碎的阳光隐约可见黑色袍角,不由得失笑道:“阴差大人,你怎的躲在树上?”

    树顶的无念恨恨咬牙,心道果然隐身诀对她无用,只得有些懊恼地纵下身来。身形跳跃间花叶纷乱,裴棠不防,被漫天落下的木犀花瓣铺得满头满脸,她倒也不恼,脸上笑意更浓,从身上取下一只干净的布囊,开始把衣裙上的花朵抖落到里面去。

    无念站定回头,却见眼前的少女正在这纷纷扬扬的花瓣里旋转衣角,周身尽是木樨香气,他轻轻吸一口气,忽觉得心上漏跳了一拍。

    待他回过神来,裴棠已把身上的花瓣收好,此刻正一脸促狭地冲着他笑。无念警惕起来:“你笑什么?”

    裴棠悠悠道:“花间富贵处,天上窈窕花,绮罗阁的娘子是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美艳绝顶,不怪阴差大人凡尘触动,目不转睛。”

    无念:“……我何曾目不转睛!”

    “刚才我看你在屋梁上,眼睛都直了,难道不是贪图娘子们的美貌?”

    “区区凡女,何足挂齿!我怎会放在心上!”

    “那大人你是连凡女也偷窥喽。”

    无念气得额头上暴起青筋,想这小娘子手黑心狠,嘴皮子又不饶人,口舌纠缠怕是讨不到便宜,便即刻改换怀柔策略,细声细气道:“非也也,我只是慨叹这人世间的繁华罢了。绿罗红裳,金钿玉钗,巧笑倩兮,媚声软语。我在仙庭里倒是见惯了金碧辉煌推杯换盏,却少见这样鲜活的烟火生机,以至于看呆了。”

    “你一个阴差,还有本事上仙庭?”裴棠很神奇地抓住了盲点,“你的上官还有几分薄面嘛。”

    ……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北阴酆都君啊!无念眉头抽搐:“那是自然。”

    裴棠看着他气哼哼的样子有点好笑:“你倒是替他着急个什么劲儿。”她示意无念继续往前走,“我又不知道你们那些神仙鬼怪的,我没读过什么书。”

    “……哦。”无念悻悻道。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回到酆都得让崔子珏开办一个新的传礼司,给这些无知的凡人好好扫扫盲。

    “阿娘说读书没什么用。她自己小时候是长安最有才名的闺秀,就连东都都有高门慕名来求娶,可是等到家逢大难的时候,那些书香门第里没有一个人帮她,诗词歌赋还比不上一支银簪子管用。”裴棠耸耸肩,“她说的倒是有道理。”

    无念侧眼看她,那张刚刚洗净的小脸上写满不在乎,但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他不由得想说点什么让她开心,一张口却是:“你刚才干嘛穿成那幅丑模样?”

    裴棠这回倒是没生气,又耸了耸肩:“你也看到了,我跑的是绮罗阁的活儿。这里人多口杂,女子进出不方便。我也得为空秋着想啊,他以后还要科考的。”

    无念皱起眉头来:“既然你不愿,就别做这里的活儿。”

    裴棠又笑起来:“哪那么容易?我刚及笈,能找到什么挣钱的差使了,卖纸鸢的钱可不够空秋念书的。绮罗阁是我阿娘待过的地方,这儿的阿姊们不嫌弃我,愿意给我活计,酬金一等一的丰厚,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拿目光剜了无念一下,声音里隐隐透出不满:“你们这些男子,寻欢作乐的是你们,轻贱女子的也是你们。她们要是有法子,谁愿意在风尘里讨生活?你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份活计吗?平康坊每个欢阁里的女子,都是家里出了祸事才没入教坊的。男人们在外风光锦绣的时候,她们未必沾得上光;可一旦家逢劫难,她们便是头一个出来受辱的。除非有人给她们赎身,否则一辈子也离不开暖阁一步,吃穿用度都只能让别人买来。我没觉得这是份不堪的差使,她们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运气不好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在血和泪里。”

    无念想起昨晚在柴房里听到的隐事,知她是想起自己娘亲,心里浮上一层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你阿娘……不在了吗?”

    裴棠回头眼睛一扬:“你昨晚醒得很早嘛。”

    听墙角再次被戳穿,无念这次倒是不恼,只轻声道:“我阿娘也不在了。”

    裴棠抬眼看他,少年郎一双漆黑澄澈的眸子里有淡淡雾气环绕,垂下的一丝额发在刀刻般的脸颊旁勾勒出清冷的弧度。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像是抚弄那只屋檐上的黑猫。

    无念先是一愣,接着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一样跳开,半分怫然半分震惊:“你好大的胆子!”

    裴棠眯起眼睛来:“怎么?阴差大人不要我帮忙了吗?”

    ……可恶。无念脑中不由地回荡起方才崔子珏离去前对他说的话:“我原以为君上今日忽然召唤,定是想同我耍赖,软硬兼施要回命柱,方回仙庭和月华真君大闹……不想却勾出这邪神旧事来。”

    无念恼声道:“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废物!”

    “君上天资聪颖,自幼博闻强识,看过的书册过目不忘,九岁时就会沙盘演策,连藏鹤这等上古神器都能使得滴水不漏。”崔子珏淡淡道,“可君上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有三分辛苦,这些年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沧云真君说你是韬光养晦,我看君上倒真像是破罐破摔的模样。”

    无念心中黯然,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崔子珏似是自嘲地笑笑:“是啊,昔年我不过是白枰神君麾下的一名副将,如何能对战神之子指指点点。”他不及无念出言反驳,接口道:“不过今日我倒是始料不及,“他指指一旁已恢复平静但仍瑟瑟发抖的两只女鬼,”君上从前从不对这些零碎的事务上心,更不曾好好思索这酆都阴灵往生更替的一星半点。“

    无念抬起头来,看着判官淡漠的面容,冷声道:“你和遥阙倒是异口同声。也罢,他既要我在这三教九流里好好体验,我便给他翻出些风浪来!”

    一声小驴子的嘶叫打断了他的回忆,裴棠手握缰绳笑道:“判官大人今日要一直跟着我么?我的活计可不止一件两件呢。”

    无念闷声道:“我便还是到屋梁上就好,免得吓跑来寻你的鬼魂。”

    一人一仙兵分两路,无念捏了隐身诀在市井屋梁上轻巧地跳跃跟随,半日下来深觉这位裴娘子当真是个狠角色——不过几个时辰,她已经给茶楼卖了三个戏本子,又去朱雀坊贩卖了两口袋酪樱桃,小驴子上拴着的钱袋肉眼可见的鼓囊起来。此刻她又一鼓作气的往平康坊中心的醉安楼走去,小驴子身上满是采买的新鲜果蔬,似乎是要去和后厨谈买卖。

    “大人!”

    无念一惊,却见裴棠正叉着腰仰头笑着招手,不是叫他又是在叫谁?他心里有股微微愕然,稍一腾挪便从阁楼屋顶落下来,看看左右小声道:“你做什么?我方才捏了隐身诀,凡人看不到……”话音未落,口中已被塞进了个湿答答的果子,无念吓得后退一步,含糊不清地嚷:“什么东西?”

    裴棠笑嘻嘻道:“这是胡商带来的李子,甜得很,和长安一贯种的不一样,方才宋叔给我的。这半日奔走在屋梁上,日头这样大,不口渴么?”

    他看着少女翻飞的衣角,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一点晶莹的汗珠,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一时有点恍然。

    当真甜得很。

    只是他还不及再把这李子咬上第二口,坊间却忽生变故——正自缓行的一架马车的首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几声嘶鸣后开始没头没脑地狂奔。四散的摊贩一时惊呼四起,妇孺的哭叫不断,那马车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地样子径直向两人所在处冲来。

    无念看此情此景倒不甚在意,他毕竟是仙官,人间的车马奈他不得,只需拉着裴棠跃开便是——等等,裴棠呢?

    他回手捉了个空,再一看,鹅黄色裙角已在那发疯的马车边。

    无念大骇:“阿棠!”

    他正欲飞身过去,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诡异的声音:“救她做甚?她若是没了性命,缘灵线自然消散,你便正好得偿所愿。”

    无念只觉周身悚然,环顾四周,哪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轻语?一个转念,却见远处的裴棠已经拽着边上那匹惊马的缰绳跃了上去。那马儿正自跳跃狂奔,裴棠像扭股糖般整个身子缠在马背上,手却没去抓缰绳,只以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扣住马后颈。

    不过须臾,那惊马便渐渐安静下来,当裴棠终于在马背上直起身子的时候,它甚至还打了个温柔的喷嚏。

    无念震惊之余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两步并作三步蹿到那马车旁一个伸手把那胆色过人的小娘子提溜下马来:“你——你方才——我——你不要命了!”

    裴棠灰头土脸地被他拎着后衣领活像只小鸡仔,她刚要张口抗议,身旁却响起一个微微颤抖的尖利声音:“大胆!”

    两人齐齐转头,却见一个衣饰端庄严谨的妇人正站在一旁,脸上尽是鄙薄:“哪里来的小贱婢,竟敢骑乘国公府的驾马!这车架乃是圣人御赐,若是有个好歹,你的贱命赔得起么?”

    无念沉下脸来——他对人间的阶级礼制不甚熟悉,但这妇人一番话显然是把刚刚救了这一车性命的裴棠轻贱到尘埃里踩踏。他想起昨晚潘若甫在院中的叫骂,拳头忍不住握紧起来,一双黑眸冷冷看向那尚在叫骂的妇人。

    尚被他拎在手里的裴棠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无念有点愕然地低头看去,却见少女脸上毫无惧色,朗声道:“律十九,闹市惊马,毁民财,罚六斛;踏有伤,杖二十;若有害命,或流徙,或问斩。敢问府令,今日贵府罪几何啊?”

    那妇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勃然大怒:“你这贱婢——”

    “阿秋,住口。”

    马车里忽传来柔柔的一声喝令。

    那妇人顿时没了声响。秀着银色丝线的遮帘掀开一角,隐约可见一张贵妇的侧脸,声音隐隐含笑:“小娘子莫怪,是阿秋不知礼数,错怪了你。”

    裴棠微微向这声音行了个礼,眼珠却忍不住乱转:“也是民女唐突了,只一心记挂着贵人安危,想着这是救命的大事,一时逾矩了。”

    她把“救命”两个字咬的很重,车内的妇人失笑:“你这孩子倒是个知进退的,方才还要给我国公府治罪呢。”她似是吩咐了些什么,片刻便有个小丫头从马车上探出身来,手上拿了支明晃晃的珠钗。

    裴棠毫不客气地接过揣进怀里,顺带给了方才呵斥她的妇人一个大大的白眼。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发现刚才怒气冲冲的阴差大人此刻脸色如纸苍白,一双黑眸微微颤抖,如遭雷击。

    无念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盯着那辆逐渐远去的紫杉木马车,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颜色。

    那是他已有十六年没听到过的声音。

    那是他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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