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着金色光芒的凤羽从空中缓缓飘落，模模糊糊的轻柔声音在无念耳畔响起：“……以妄念魅惑神明，罪不容诛……”
阿耶和阿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无念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来。“……绝不会是凤火落雷。我不信！”
阿娘似乎在哭：“白枰，你答应过我的。小念儿，你带他走……”
有人使劲拍他的脸颊：“醒醒，醒醒！别哭了！”
雷要落下来了……阿娘还站在门外……
“别哭了！你醒醒！房子要塌了！要掉下去了！”
轰隆一声巨响，无念身下骤然失重，他在这一瞬间猛地从梦中惊醒，接着就稀里哗啦地摔到了地上。当他头晕眼花地再度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乱糟糟的木板碎瓦中，胸膛上还躺着个温暖娇小的身子，不是裴棠又是谁。头顶是破了个大洞的屋顶，无念神识逐渐归位，原来是自己和不知怎的也爬上屋顶的裴棠一起砸穿天花板摔了下来。
趴在他胸口的裴棠似乎是摔晕了一阵儿，但很快清醒过来，接着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样跳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你你你你！登徒子！做什么爬到我家屋顶上！图谋不轨！”
躺在地上的无念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无辜，但这时不是服软的时候，忍不住反问：“那你呢？你也爬到屋顶上做什么？是不是对我有所觊觎？”
听见声响跑进来的空秋吃了一惊：“这……这是谁？是昨日的那个鬼公子吗？”
裴棠先是一惊，接着一把把空秋拉到自己身后，厉声道：“你能看得见他对不对？他才不是鬼！你看看，他有脚，自己也不会飘，还砸穿我们的房顶！”她不知又从哪里捡起一根木棍，大概是刚才压垮房顶掉落下来的，威胁着嚷道：“你到底是谁？昨天装鬼想要拿刀砍我，半夜还偷偷爬上我家房顶，究竟想做什么？”
许多个念头此刻在无念的脑海里盘桓——是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把这个丫头揍一顿出出气，还是捏个诀把崔子珏叫出来撒泼打滚让他把自己的命柱挂回罗酆山——这似乎都不能抵消昨日幻境里遥阙那声色俱厉的质问给他带来的不甘和羞惭。他的目光又落到那根飘飘忽忽的缘灵线上，暗暗下定了决心。
无念轻巧地从地上跳起来，把自己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一字一顿开口道：“首先，我从来没说过我自己是鬼，你想想？是不是你自说自话把我拉回你家？”
裴棠挥舞的木棍在空中呆滞住了，空秋在一旁小声道：“……好像还真是。”
“其次，屋顶也不是我砸穿的。我昨晚就睡在屋顶上，一整晚相安无事，是你一起爬到屋顶上我们才掉下来——所以，砸穿屋顶的人其实是你不是我。”
裴棠的脑门上又开始冒火：“所以你为什么爬我家屋顶上！”
“我确实不是鬼。”无念开始信口胡诌，“可我也不是普通人——你看你能看见的鬼我也能看见是不是？其实我是个阴差，是北阴酆都君座下的小卒，是特地来人间捉鬼的。”
裴棠眯起眼睛，脸上充满怀疑：“北阴酆都君？那是谁？”
这下轮到无念气急败坏了，“北阴酆都君就是酆都的主人，掌三界阴灵，黑白无常，阎罗判官，都听命于他！你怎么会不知道北阴酆都君？简直是岂有此理……”
裴棠依然满脸狐疑，一旁的空秋拉了拉她的裙摆，低声道：“学里的先生倒是讲过，北阴酆都大帝是阴间的头头，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是厉害神仙！”无念厉声纠正。
裴家姐弟齐齐看向他，“你是神仙的手下？”空秋率先瘪了瘪嘴，“我不信。没见过神仙的手下像你这样黑漆麻乌浑身冒冷气的。你们不应该白衣飘飘骑着鹤在天上飞吗？”
裴棠又掂一掂手里的木棒：“我也不信，你要真的是阴差，有什么本事？”
无念咬牙：“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投胎。”
眼见姐弟俩的目光如剑地盯着他，无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
他轻打一个响指，手上燃起一缕冷焰，接着一挥手——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顺着火焰飞出的方向看去，只见小院里的葡萄藤燃起熊熊火焰。几乎是顷刻之间，满载绿藤的葡萄架连带着它周围的迎春花就静悄悄地化为了青烟。
无念有些得意地拍了拍手：“怎么样，相信了吧？这可是罗酆山的冷焰……”
裴棠的五官扭曲成一团：“你，你……你做什么烧了我的葡萄藤！”
“不是你让我证明本事的吗？”
“我没让你放火啊！你干点什么别的不行！你就不会把屋顶修好吗？”
“我没修过回复术。”
“那你变钱出来赔我的葡萄藤和屋顶！”
“那是文昌真君的本事，我不会。”
“什么都不会，你还敢说自己是神仙的手下！”
无念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大踏步跨出房门，在院中环视一圈，就看到了正满脸疑惑地坐在廊下的小颜小鹤，手里的幽蓝色火焰陡然升高，冷声道：“亡魂擅违诏令，化身厉鬼滞留人间，尔等可知罪？”
冷焰倏忽间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流动的牢笼，眼看就要将两鬼罩进去。小颜的笑容僵在脸上，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小鹤却幡然醒悟，指着无念手中闪动的火焰颤声道：“乌袍冷焰，玉面墨瞳……是……是北阴酆都——”
无念手腕一挑，两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恶狠狠瞪了差点喊破他身份的小鹤一眼，挥手将牢笼罩在两鬼上方，接着回过身来，朝着早已目瞪口呆的裴家姐弟微微点头：“怎么样，信了吗？”
空秋似是已经吃惊到说不出话来，裴棠脸上却露出愤慨：“你放开她们！小颜小鹤都是好鬼，你个阴差怎么是非不分呢？”
见目的已经达到，无念又打了个响指，他此刻有比收服女鬼更重要的事要做。满院的威压顿时烟消云散，一时只剩那两鬼搂抱在一起的啜泣声。
“我是北阴酆都君座下的阴差，此番来到凡间是为了追查一位要紧的厉鬼。”无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一些，“没想一出罗酆山地界我就弄丢了那厉鬼的命册，如今遍寻无果，只知他尚在长安城内。裴娘子，你昨日说你看得见鬼，且鬼脉广泛，坊里的鬼魂们都承你的情，不知能否帮我找到这个厉鬼，为民除害呢？”
裴棠还站在原地深呼吸，显然是在努力消化这一连串变故。末了她抬头道：“阴差大人，你这么厉害，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帮你呢？”
这不就问到点子上了嘛。无念满意地开口：“你说这附近的鬼魂都来找你帮忙，你就帮我打探打探消息嘛。我是阴差，他们见了我都害怕，自然不会跟我说什么有用的，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他们的救星。这段时间我就待在你家，听着这些情报，定能很快找到那恶鬼。”
裴棠缓缓皱起眉头来：“可是来找我帮忙的鬼三两天才有一个，难道不会耽误你的差事吗？”
“不会。”无念煞有介事点头道，“我自己当然会继续追查，就当是你我通力合作。”
昨日拿那缘灵线毫无办法，他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日日留在这个凶悍的小娘子身边，还不能因为被怀疑而挨揍。
这次裴棠倒是很快开口了：“我可以帮你，不过我要报酬。”
无念睁大眼睛：“什么报酬？你不是很喜欢帮鬼忙吗？”
“你又不是鬼。再说了，我帮鬼忙还要搜刮个把故事拿去卖钱呢，你以为我会给你做白工吗？”
“你不是说愿意帮我完成任何愿望吗？”
“昨天你是被我打过的鬼，今天你是烧了我屋子的神仙。你就说给不给报酬吧。”
无念咬牙：“你要什么？”
这次裴棠的声音变得犹豫了：“我想……我想知道我阿娘，她投生何处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无念沉默了。他刚才做好了裴棠开出天价的准备，并且暗自冷笑断缘之后她自然什么都不记得，自己也就不必履约——但这个答案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娘。
在冷月殿无数个充满梦魇的夜里，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都会想，阿娘现在何处？会不会阿娘只是不要他了，在什么地方独自快活的活着？
但那只是妄念。
凤火落雷，神形俱灭，再无轮回。
“往生的卷宗是生死簿的机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阴差，没办法让你一观。”无念沉沉开口道，”但你若是帮我，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看一眼，你阿娘如今过得如何。”
裴棠毫不犹豫地点头，朝着他伸出手来，“击掌为誓。”
即将破晓的天际逐渐出现太阳的暖光，无念也伸出手去，在那小小的手掌上轻轻一击。他感到腕上的缘灵线又拽了拽他，但他肯定，这次不是因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