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4 棠梨为药

    无念必须承认——尽管他拥有一个说出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悲惨身世,尽管他十余年来都在仙庭和栖梧的蔑视和揉搓下度过,尽管遥阙说过无数次要打断他的腿。

    但是真真切切地被人痛殴一顿跪在地上,这事儿他还真是头一遭遇到。

    更何况,痛打他的不是一直视他为眼中钉的栖梧,也不是恨铁不成钢的遥阕,更不是总被他连累批折子批到手抽筋的崔子珏,而是一个……凡间的小姑娘。

    “问你话呢?”少女见他呆若木鸡,威慑性地又把手里的竹棒往前挥了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是潘若甫家里的伴当么,穿得人模狗样的,是想暗算老子吗?没想到他那蠢货的脑子还挺快!”她蹲下身来,鹅黄色襦裙的裙摆耷拉在地上,她也毫不在意:“发现了又能怎么样,老子就是要诈他的银钱,那些纸鸢不但飞不起来,里面还放了疮粉,够他痛痒十天半个月的。你回去告诉姓潘的,水红姐姐好心肠,不同他计较,他若是再敢让他家里那新妇来绮罗阁闹事,让水红难堪,我非让他那些鸡鸣狗盗的烂事传遍长安,到时候看他的太傅老子饶不饶得了他!”

    这一通教训无念半个字都没听懂,但他总算在少女的疾言厉色里缓过气来,震惊到说话都透着结巴:“你,你看得到我?”他刚用灵力探过,隐身诀分明还在。

    那少女骂道:“废话,我当然看得见你,难道你是……”话说一半她似乎想了什么,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有点迟疑道:“你……你不是吧?”

    “不是什么?”

    这时街道尽头传来一声唤:“阿姊!”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小童远远跑来,一身裁剪精致的书生袍随着他的跑动上下起伏,看年龄不过十岁出头。

    少女眼前一亮:“空秋!来得正好。”她站起身来,把手上的竹棒冲着无念脑袋顶上晃了两晃:“这儿有个人,你能看见么?”

    那小童左顾右盼,茫然道:“哪儿有人?”

    这才是正常反应吧!我分明隐了身形的!无念只觉得气短,却见那少女一脸懊恼看向他,眼里满是愧疚。

    叫空秋的小童却毫无意外,甚至一脸了然道:“阿姊你又看见鬼了?”

    ......嗯?

    “可不是吗,我还把人家打了。”少女叹口气,回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能自己站起来么,会飘的吧?用我扶你吗?”

    无念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拍拍尘土狼狈地站起来。小姑娘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你怎么不早说啊?怪我怪我,之前找我的鬼都没你这么体面,我以为你是潘若甫派人过来找我后帐的。我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你都成鬼了怎么还这么不经打?你活着的时候肯定挺能受欺负的吧?你这死状挺安详的,根本看不出来你已经死了,你怎么死的?看你衣服挺值钱的,你是大户里的公子吧?是被毒死的?你怎么还有脚?是最近才死的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无念忍无可忍,开口道:“谁跟你说我是鬼了?我不是鬼!”

    “害,我懂我懂,新死的鬼都忌讳这个,不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已经没命了嘛,行行行,我不说了。”少女已经换上了笑脸:“你是听说了谁推荐你来找我的?是尚书府家的蓝芷么?她总算投胎了吧?”

    一旁的空秋都翻白眼了:“阿姐,我虽然看不见鬼,也都替这位仁兄抱不平了,你这连珠炮似的问个没完,倒是让人家说句话呀?”他转过小脑袋冲着无念站的方向做了个揖,一本正经道:“鬼兄多见谅,我阿姊乃是性情中人,虽然话多了些人暴躁了些,但却是一等一的热心肠。鬼兄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尽管开口便是,我阿姊定当竭尽全力,以寄哀思。”

    少女伸手在小童脑袋上一个毫不客气的爆栗:“上了两天学就在这咬文嚼字,你又看不见,显摆什么呢?”她转身拉起无念的手,赔笑道:“小郎君别听我阿弟胡言乱语,叫你什么你开心呢?我叫裴棠,你叫我阿棠就好。你放心,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帮你帮到投胎!”

    此刻已然是傍晚,夕阳的一缕余晖缓缓落在少女脸上,她嘴角堆着不知是真情假意的笑容,白皙的颈项下隐隐透出血色,无念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密的绒毛。

    不知为什么,他手腕上的缘灵线,微微跳了两下。

    —————我是分割线—————

    看着眼前一脸好奇地望着他的四张脸,无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位名叫裴棠的少女在暴打了他一顿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了自己家,说是要好好“帮他完成未了的心愿”,她名叫空秋的弟弟也一直紧随在侧。幼童在侧,无念没法动用藏鹤,可他又不愿这样一头雾水地离开,于是就这样被裴棠一路拽回了家。这少女看样子能看得见死灵,又能看破他的隐身诀,想必不是一般凡人,他暗暗思索打算探探情况再飞叶传书回仙庭,问问遥阙这阿棠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好歹是堂堂北阴酆都君,竟让一个凡女痛殴在地,还当做了新死的鬼魂......

    裴家的宅子不大,不过是两间青砖小房带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一架葡萄藤上刚刚长出嫩绿的新芽,架下种着一片细碎的黄白夹杂的小花。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小的藤椅和一个木台,上面散落着竹条木锥彩绢一类的工具材料,想是姐弟俩制作纸鸢的工作台了。无念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裴棠已经打开了屋门,热情挥手叫他进屋去。

    “小颜?小鹤!我又给你们带朋友回来了!”裴棠使劲儿冲他招手,“小郎君?你进来呀,别害羞。”

    怎么又多了两个人?无念只觉得头痛欲裂,藏鹤更没有用武之地了……他抬眼向屋内一望,不觉大吃一惊。

    屋内的矮桌旁盘坐着两个妙龄女子,端得是姿容美艳,一身霓裳流光溢彩,只不过......

    遥阙常常说他脸色苍白面露病容,但若和这两女比雪花还要惨白的脸色相比,无念简直算得上红光满面了。细细看去,两人身上那艳红的霓裳上都是粘稠流动的血液,滴答坠地后便消失不见,虽然闻不到血腥气,无念也觉得脊背发凉。

    上任的这些年他就没正经在酆都做过什么正事,但也不妨碍他明白,眼前的这两位佳人,是两只货真价实的厉鬼。

    无念本能地把手伸向藏鹤——还没等他握住剑鞘,裴棠已一个箭步过来拉住了他:“愣着干嘛?不用害怕,小颜小鹤只是没你命好,死状比较凄惨,但她们都是好鬼,不会欺负你的,你放心。”

    那两女也柔柔站起身来,左边的那个以袖掩口笑道:“阿棠,你这又是哪里招惹来的小郎君?真是生得好看,怎的小小年纪就死了呢,看来咱们美人儿一样,都是薄命的主。”

    右边眉目更艳丽些的甩了甩自己血淋淋的大袖道:“不用拘束,七娘这宅子原本就阴气重,咱们在这儿什么也不用怕。”

    无念踉踉跄跄被拖进屋内,裴棠将他按在一只矮凳上。门外的空秋端了个黄泥罐子进来:“今日蒸的梨子又蒸过头了。”他将一只木勺连同黄泥罐子一起塞给裴棠,自己也搬了只小凳坐下,展开自己手里的纸笔:“开始了么?”

    无念这才发现,屋内两人两鬼已将他团团围住,四张脸上都是期待,仿佛等着说书先生开席的观众。

    “你们这是要干嘛?”他简直觉得气短。

    “兰芷没和你说啊?”裴棠已然舀了一口梨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生前未了的心愿,童叟无欺,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就是你得讲讲你活着时候的故事,越离奇越耸人听闻越好。”

    “为什么?”

    “卖钱啊!”裴棠伸手擦擦嘴角的梨汁,“绮罗阁的客人最爱听有故事的曲儿了,像你这种豪门大户里死的,家门里乱七八糟的事儿最多了,肯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秘事吧?随便写一个话本子都是好几千钱呢。”

    空秋不耐烦了:“阿姊你体念体念我成不成?鬼兄鬼姐姐们说什么了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就听你在那念念叨叨,倒是赶紧让鬼兄开始讲啊?记完了我还要温书去呢。”

    你倒是走啊!无念内心崩溃,要不是因为这小毛孩在他早就拔剑斩缘了,顺便还砍了这两只厉鬼。

    名唤小颜的女鬼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柔声冲裴棠道:“怕是弄错了,不是兰芷介绍来的,是七娘你乱碰上的。”她转过头来冲无念温柔一笑,连带着那可怕的脸色都柔和了几分:“小郎君莫急躁,七娘就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怕是把你硬拖来的吧?咱们做鬼的,本应死后被那黑白无常点了册画了红去投胎,只是有时人生不顺意,死了有那万万放不下的念想,便自己四处乱跑,错过了点册的时间,只能四处游荡着了。寻常凡人是看不见咱们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阿棠两个月前病忽地了一场,睁眼便能看见咱们了,她是个好性子的,愿意帮我们这些放不下凡世的孤魂野鬼做些只有凡人能做的事,这长安一百零八坊的鬼没少盛她的情呢。”

    无念心里有了点头绪,两个月以前大病一场,可不就是自己打翻四海姻缘架那会儿吗……看来凡人和仙官结缘与众不同,大概是因为自己是掌阴灵的北阴酆都君,被结缘的裴棠便能看得见鬼了。看着那语气柔柔的厉鬼给自己耐心解释点册到底是什么,无念有些赧然,心道还能不清楚这个?崔子珏让他批的卷宗一半都是关于这些没有按时点册的游魂。这些游魂往往还有在人世放不下的执念,客死他乡的想再见父母妻儿一面,饥寒交迫的想吃碗热腾腾的汤面,或是有冤屈怨恨的想要报仇雪恨,种种缘由应有尽有。满足了执念的游魂往往会自己去阴差处重新报道的,但有那力所不能及的,在游荡中积怨攒仇,慢慢便化为厉鬼了。想到这儿,无念对裴棠的印象稍稍转好了些,听着小颜的意思,她也算是在在帮他办差,排忧解难了。只不过......面前的这两只厉鬼又是怎么回事?

    空秋对着静默的空气终于耐不住了:“到底讲不讲?我明日还有早学呢!阿姊你倒是说说他说些什么了?”

    裴棠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罐子:“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概是怕生。”她转过头来:“你先说说,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公子啊?”抬头一看,却见无念的额发垂下一缕来,便伸过手来帮他拂到耳后,笑道:“小郎君,刚才打你,着实是我的不对,你若是还生气,便也打我两下出气,行吗?”

    细嫩的指尖触到无念的脸上,无念闻到一丝甜腻腻的气息,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这香气来自那只黄泥罐子里的梨,还是来自眼前眸光发亮的少女,只觉得喉咙发紧。

    良久他开口道:“我......我叫姜念。”

    手腕的缘灵线又欢快地跳了起来,野火纷然,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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