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纪慈那儿离去后，姜时初并没有立即前往长明宫。
她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前进，安落峰也常年飞雪，但这并不影响山中生命的蓬勃生长。一只圆溜溜的松鼠抱着松果自树上跳下来，盯着她看了几眼，又钻进树丛中不见了。
院落占地面积不大，姜时初很快来到她的目的地——一个私人的小库房，二十多年来，她得到的珍稀奇巧几乎都藏在这儿。
打开门，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密封盒，盒子外表都布着一层层禁制，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姜时初走进去，熟门熟路地拿起一个十寸左右的盒子，这个盒子被她摆在了门边，比起里面那些随意堆叠起来的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那是她前几日特意为苏滢玥备下的礼物，作为昆仑掌门继承人对新入门弟子的欢迎。里头是一副盔甲，她亲自去苦海杀了条蛟龙，又剥下皮辅之以龙骨，请了最顶尖的炼器师打造，柔软贴身，刀枪难入，送给苏滢玥再好不过。
姜时初掌心灵力一吐，密封盒自动打开，禁制散去，现出了里面被小心折叠起来的甲衣，其整体呈玄黑色，时而有若隐若现的银光流过，形制透出难以言喻的美感，她盯着看了几息，随手将其抛下。
上辈子她确实将此物赠与了苏滢玥，后来在某次宗门历练中，苏滢玥身着这件盔甲与妖魔战斗不慎受了重伤，那一击本无法击穿她的防御，经查才发现是甲衣的暗扣处出了问题。
自己送出的东西有没有问题姜时初自己清楚，当时她与苏滢玥之间已生了罅隙，苏滢玥没有因此事跑来与她对峙，她也便懒得多辩解，但宗门内到底为此多了些口舌。
这一次她不会再给苏滢玥污蔑她的机会。
姜时初翻了翻堆叠着的密封盒，从里面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来，里头装了元婴晋升化神所必需的化神丹，作为贺礼算是中规中矩，既不出彩也不出错。
此时日头高悬，正是午时，拜师大会应该才进行到一半，她收了丹药，关上库房门，踏入了院落角落里的传送阵。
那是通往长明宫偏殿的定点传送阵，拜师大会在正殿举行，为了确保严密性与安全性，现场仅有昆仑掌门与各位长老，如她这种继承人或长老的嫡系传人会在偏殿等候，在大会结束后送出祝贺，以表重视。
她很熟悉长明宫的偏殿，那是她以前议事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庄严的琉璃砖瓦，古朴的字画悬挂其间，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异兽香炉……
“师妹？”
……以及永远会先她一步到达偏殿等待的燕舟。
脚下阵法的微光逐渐消失，姜时初看到站在偏殿窗前惊讶望来的燕舟。
面容斯文俊逸的青年正捻着一只纸片小人，小人仅有一指长，看到她的一瞬间挣脱青年手指的钳制向她扑来，姜时初猝不及防被糊了脸。
“找到任务目标！找到任务目标！”小人抱着她的面颊，声音细软地叫。
“……师兄。”姜时初心情复杂地将扒拉在脸上的小东西扯下来，不知做什么表情。
燕舟是姜烨霖的弟子，长她两三岁，自小相伴着长大，与她感情极好，只是上辈子她后来只顾着追随顾延安，便渐渐与他生疏了。
此刻故人相见，旧人旧事都还是原本的样子，姜时初眨了眨眼，鼻头有些泛酸。
“师妹，你先前都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很……”燕舟快步向她走来，眉心紧蹙，眸光落在她身上，像是从她神情中察觉到什么，急切的语气弱下去。
“……我们都很担心你。”他走到她面前了，抬起右手像是要抚摸她的脑袋，在空中停滞几秒又放下去，语调轻得像叹息。
“好了好了，我没事，以后不会这样了。”姜时初拽住他放下去的手臂，像是小时候那样甩了甩，笑着转移话题。
燕舟看出她不愿提及昨日的事，抿了抿唇，配合着谈起其他事：“正殿还在进行苏姑娘的拜师大会，此时应当已经要加名昆仑册了，也不知她会拜师哪位长老。”
“我猜是五长老，五长老年轻俊逸，知识广博，修为更是高深难测，十年前一剑斩退诸魔震惊天下，想来苏姑娘这样的俊才人杰，也只会被五长老这样的人折服。”
凑过来接话的是一位模样清秀的少女，姜时初认得她，是某一长老的关门弟子，突然过来对顾延安大肆吹捧，恐怕是知道她对顾延安甚是喜欢，见她在这里，便想要借由奉承顾延安与她套个近乎。
可惜她猜错了，苏滢玥选谁都不会选顾延安，她可不乐意做人徒弟。
“我猜是三长老。”姜时初不接她的话茬，笑盈盈道。
无他，上辈子苏滢玥就选的三长老。
燕舟手中正揉捏着姜时初递给他的纸人，突然动作一顿，敛眉望了姜时初一眼。
“怎么没人猜大长老？那一手炼丹术……”他们三人在一起说话，旁边又凑来一个等得无聊的弟子，兴冲冲的话还没讲完，突然殿外光芒大盛！
所有人都被惊动，扭头望向殿外。
只见耀眼的白光穿过偏殿的门窗缝隙，如同神圣的羽翅降临，温和的白茫茫的光顷刻间笼罩了整座偏殿，然而不过瞬息，白光中便透出朦胧的印记来，印记泛黑紫色，妖邪诡异，甫一出现便如同受了刺激般膨胀变大，直至变得足以撑满整个偏殿，才逐渐与白光一同消散。
整个过程突然且迅速，姜时初猝不及防怔在原地，恍若实质的白光中，她蓦然想起来，上辈子苏滢玥的拜师大会，是出了变故的。
“妖魔生死印。”
燕舟低声喃喃，他目光在殿内逡视一圈，拉过姜时初手臂，上下打量。
“没事吧？”他问。
姜时初摇头，反过来抓住青年的手。
妖魔生死印，她记起来了，那是大妖魔在人身上烙下烙印的方式，说是生死印，其实印分两枚，一为生印一为死印，被烙下印记之人身上的是死印，而执掌生印的人拥有监视和掌控的权力。
即监视死印之人的行动，掌控死印之人的的行为。死印一旦被烙下，除非亲手灭杀烙下印记的妖魔，否则永远都会处于生印控制之下。
那是妖魔想要彻底掌控一个人的手段，所耗费代价极大，轻易不会动用，而苏滢玥就被烙下一个。
拜师大会那天，她的妖魔生死印在加名昆仑册时被昆仑册所察，继而被所有人反对进入昆仑，是顾延安力排众议，让她留在了这里。
上辈子姜时初因为宿醉错过了拜师大会，连贺礼都是事后补的，这件事也只是听说，因此直到现在，她才记起来这件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少年天才苏滢玥，携带妖魔生死印进入昆仑。
她的手渐渐攥紧，在燕舟的衣袖上掐出一道深深的褶皱，青年察觉到，低头关切：“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姜时初回神，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
她不知道顾延安对在场的其他人说了什么，又做了怎样的交易才能让苏滢玥得以留在昆仑，但既然她爹娘与在场其他长老都同意了，那就不必担心苏滢玥会被妖魔算计对昆仑造成威胁，何况上辈子苏滢玥也没做过危害昆仑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在意。
她这样想着，刚放松下来，就听一声尖锐啸鸣嗡地响起！
燕舟反应极快，瞬间挡在她身前，长剑浮现，剑意凛然。
“此女携死印进入昆仑，居心不明，掌门，不如就地格杀！”
偏殿与主殿之间的墙体被劈裂，号称世间防御之最的琉璃砖瓦在空中碎成细块，又噼啪落在地上，一片惊呼声中，男子的粗粝声穿过喧闹清晰抵达耳边。
二长老，盛弘懿！
姜时初骇然。
二长老平素的确刚正古板，可此次居然当场就要斩杀了苏滢玥，是否有些太过武断？
她来不及细想，眼见偏殿的弟子们乱成一团，手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铜铃，叮的一声，铜铃晃动。
携带清心之力的浩瀚灵力拂过殿堂，人群眨眼间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她。
“如诸位所见，拜师大会出了些意外，”姜时初面色冷肃，手中铜铃消失，转而呈现出一块古朴令牌，她抓住令牌，面向众人，“我奉掌门之令，命尔等离开此地前往主峰后山，于后山静候，不得命令不可离开。”
“在此期间，不得与任何人谈论此地发生之事，违者宗法处置！”
“……尊掌门令。”聚集起来的青年弟子们看起来都有些惶惑，却也没有违抗，依次进入了亮起的传送阵中。
燕舟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走前犹豫地看了姜时初一眼，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
“我没事啦，师兄，你过去帮我看着点他们。”姜时初冲他眨眨眼，在青年无奈的目光中推着他进了传送门。
随着燕舟的身影也消失在微茫中，残破的偏殿中只剩下姜时初一人，她平复了下呼吸，转身去看那个被劈裂开来的墙洞。
那里不再传来人声，也不再有光影浮现，似是正殿之人意识到什么，有意设下禁制，避开了他们。
姜时初收回了掌门令，缓步来到墙洞面前，她盯着那一层浮光涌动的禁制，眸光沉沉，片刻后，勾起唇笑了。
她伸手触碰到禁制，让那层灵力膜荡起层层涟漪，她开口，声音顺着荡漾的涟漪穿到正殿。
“掌门，长老，刚刚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吓坏了。”
片刻的寂静。相邻两殿的空气仿佛都在一瞬间停滞了流动。
姜时初耐心等待着，几息后，横亘面前的禁制悄无声息打开。
“小初，说了多少次，不可做侵犯禁制的举动，若不是此次禁制为五长老所下，怕是就要自我反击伤了你了。”
正殿的景象在她面前缓缓呈现，掌门姜烨霖的声音也一并传来。
“弟子就是因为看出来是五长老的禁制，才敢这样做的嘛。”姜时初笑得很甜，刻意掐紧的嗓音显出些女儿的娇憨，她跨入正殿，眼波横扫一圈，举止间透着纯粹的好奇。
正殿内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狼藉，姜烨霖端坐在殿堂最前方，她母亲巫怡月坐在旁边，两把交椅正好处于正中心，见她看过来，便温温一笑，含着安抚的味道。
八位长老的位次列在两旁，有的依然坐着，有的已经站起来，眉心蹙成一个川字，苏滢玥跪在地上，面色苍白惶恐，脖子上架着一柄剑。
姜时初认得那柄剑，是二长老的。
手持长剑的中年男人完全没被姜时初影响，冷声开口：“相信对于我方才说的，诸位心中自有判断，很明显，在此地除了此女，才是最好的选择。”
言罢，他长剑扬起，刷地挥落！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剑尖扬起，然而姜烨霖没动，巫怡月没动，站着或坐着的长老都没动，姜时初也没动，她只是看着，看着带着森然杀意的剑尖顷刻落下，划过一道璀璨的弧光，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捏住。
“她是我的人，二长老，你动她，问过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