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六宝依然背上书袋去私塾听课，昨日事情繁多，严夫子所讲的计谋五事她还没记熟，一路边走边读书，王管事同她搭话也没听见。看见六宝这幅模样，王管事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若是女儿还在世，必定也如她这般好学，年纪大概有十八九岁了，现在可能都已经出嫁，或是连孩子都有了......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即，民与君，士与将，上下同心同德同欲，为战争国内的政治基础，其关键在于人民支不支持战争。”
“夫子，学生有不解，您昨日所说的计谋五事，指的分别是道、天、地、将、法。既已如此，若上下不同心，君令臣死，臣是否可不从？”
严逸将墨在砚台中磨搓了几圈，没有答话，细腻如羊脂的脸上也看不清表情。
“先生为何不答话，可是学生理解错了？”六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自己才疏学浅，莫不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严逸摆摆手，面容变得温和了许多：“世上学术本不存在正误之分，你若真心想知道答案，为师说出自己的见解也无妨。只是这古人奥秘，个人见解不同，不必拘泥。”
六宝是个聪明孩子，懂得利用自己年龄的优势，掩盖成熟的思量，她大可以装作童言无忌，反正学生在夫子面前说错话又不会受太大的惩罚。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有惑，当然要去请教夫子：“所以，这古人既已规定了律法，又承认了人心，可若一朝要做抉择，君要臣死，臣可不死吗？”
严逸并没有急于回答，点上一支香，摸了摸书边，仔细思量后，说道：“小六宝，你来学堂到底目的是为何？”
竟是这么平平淡淡，他的脸上甚至都没有什么表情。反倒是六宝，听见这话，以为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被识破了，猛的一抬眸，对上严逸那双凤眼。
总不能说她是为了祝王爷谋反特意来补习兵法的吧？若是被王爷知道，顶多讥笑她几句，看轻她了些，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怕是会影响神隐和萧燧的计划。
六宝呀六宝，你究竟是被什么迷了心窍，萧燧要夺权跟你有什么关系，来这里学兵法岂不是太招摇？
“罢了，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强求。”没想到严逸盯了她一会竟主动松口，幸好她刚刚没把事都说出去。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就让为师为你解惑——”六宝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就已走到自己身边，她与那张白玉无瑕的面孔正对着，一时竟忘了心跳。
“严夫......”
严逸一伸手，冠帽落地，黑丝如瀑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早晨的微风好巧不巧就在这时迎面吹来。“抬头。”严逸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少女的肌肤冷白如雪，双唇不点而赤，柳叶眉、美人眼，眼睛下有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妖冶。
“你好大的胆子。”依旧是面不改色的表情，毫无温度的语气，就这么揭穿了她女儿家的身份，倒让六宝有些委屈。
“你一个女孩家，竟敢女扮男装来学兵法。真是伤风败俗！”他将手一挥，六宝的脸顺势撇了过去。
“先生不必如此羞辱我。”她的话也听不出一点感情，这都是跟夫子学的。
“羞辱你？那你到好好说说为师怎么羞辱你了？难道不是你自己跑来的？”
“一来，夫子讲经授课，孕育桃李无数，其中不乏女子，可先生今日却说小女伤风败俗，难道女子不该学习？此为无礼。二来，夫子自诩传道授业解惑，学生的问题夫子非但没有回答还转移话题，此为失职。三来，夫子明知弟子是女子，还与小女如此贴近，此为无德！”
严逸没注意，自己已经离她这么近了，听此言不由得后退两步。
“故而，伤风败俗的不是学生，学生求学无错，夫子无礼、失职、无德才是伤风败俗。”六宝心里怒火丛生，眼泪在眼眶中打圈。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既然女扮男装来学习，学习的更是兵法，就更要证明自己与那些胭脂俗粉不同。
她不是花瓶里的花，她想要成为的是一代传神的人。
她不想任何人用“女子”“柔弱”“孝悌”“谦顺”“谨言慎行”来定义她。
她抬眼看向严逸，对方面无血色的脸上竟反常地挂起了一丝微笑......
邪门。
“很好，”严逸回到夫子座上，再次端端正正的坐下，拱手行礼，示意学生也坐下。六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破了，想给她施压，或劝她将此事一了百了......
“如此看来，这兵法你是非学不可了。”严逸，竟然真的在笑？平常看不见他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笑了！笑的比哭还难看！
他笑什么？刚刚她都那么生气了！他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瞪我做什么？女扮男装那点三脚猫的伎俩，你昨天一进门我就看破了。为师人不傻，眼不瞎，耳聪目明，这点手段就想来骗我的课？”严逸勾了勾手示意她坐过来，六宝挪了过去，张了张嘴却被严逸制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是为全孝悌忠义之人论，二是为食君之禄。矢志不移叫做信念。虽死不惧叫做勇气。然，若有一日君不君，臣不臣，那必是家国大乱之时。”
他，竟是在为她解惑？那刚刚......是在试探她？
夫子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只觉得平生第一次遇见这般好看的男子，眉眼精致如画，皮肤白皙仿佛涂了铅粉，偏又不带丝毫女气。他穿着月白的长袍，换做旁人这身装束就显得寡淡了，可落在他身上反而更显得气质如华。
六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先生说的一句“大爱则爱天下，大仁，则必舍小义”，其他的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