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孽因孽果

    戌时一到,申无为跟随师父和诸位师兄骑马出皇城,不知为何,祝无虞看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申无为没放在心上,师兄们都知道他的身世,对这么一个半人半妖的小师弟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仿佛申无为本身就是妖性邪恶的一个证明,他是妖精染指人类女子才生下的孽障,偏偏师父还看重他。

    不过,师兄们对申无为的厌恶也有程度深浅之分,祝无虞对他还算和气,诸位师兄中,数程无心最为恶劣,他出身高门显贵,师父收程无心是因为他有道缘,程无心不算完完全全的道士,他是保留着豪强身份的俗家弟子,天生高人一等,连其他师兄弟都看不起,更何况是半人半妖的祸胎。

    好在申无为肯吃苦,开智也早,年纪不大修为就已经超过了许多师兄,凭本事留在衡阳,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师兄们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很大改观,尤其是程无心,只是申无为仍不屑于与他为伍。

    申无为策马跟在冲虚子身后,马上就要宵禁了,皇城外一片冷清,街道宽敞毫无阻拦,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很快到了一处宅前,一位师兄低声告诉申无为:“这是新任吏部郎中蒋洵的府邸。”

    蒋府大门敞开着,院中没有灯火,内外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

    冲虚子在此下马,带领一众徒弟走进去,穿过垂花门,正房前的院子里一片狼藉,三具尸体整齐地摆在院中,一具胸口有血洞,一具颈上有断口,一具两种伤兼有,惨不忍睹。

    程无心赶忙从假山上跳下,恭敬地对师傅拱手行礼,将一用铁链锁住琵琶骨的女子扯了过来,然后退回到一众师兄弟之间。

    那女子浑身是伤,一袭血衣,头发全然散了,乌发遮住脸,耷拉着脑袋,看不清眉眼,如死去了一般,身体无力地垂丧着,铁索弯钩深深扎进锁骨之下把她吊了起来,像条落败的狗。

    冲虚子解开锁链,女子一声不吭地摔落在地上。

    “无为,上前来看看她是谁。”

    其实不必走近,申无为已经认出了她。

    “陆浅雪。”

    申无为做梦都想不到能在建康见到她,尤其是此情此景之下。他的呼吸在身体里战栗,他能预料到师父打算干什么,心中萌出不祥的预感。

    “这三个死者本是一家人,今日都为她所杀,如果不是你无心师兄及时赶到,连他们的老母亲也要遭此毒手。无为,你还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吗?”冲虚子指着陆浅雪问申无为道。

    陆浅雪气息尚存,不等申无为说话,她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是求饶,而是问冲虚子道:“道长,你们不是最信因果有报吗,他们联手杀死我的家人,我难道不该让他们偿命?”

    “陆桃月欲以妖身婚配人类,种下了孽因,就要承受孽果,这是她自己的因果,与你何干。”

    陆浅雪自嘲地笑了:“也是,镇妖是你们的营生,杀我是本分,理由不需要多冠冕堂皇。”

    冲虚子抬手,一徒弟从地上捡起剑,用双手捧给他,冲虚子接过剑,将它交到申无为手中。

    “你来。”

    申无为接过剑,望着她层叠着血痕的脸,心惊肉跳,手腕颤抖。

    雪白的剑光闪过陆浅雪眼底,她一言不发,毫无惧意。

    他也会用这柄剑,抹杀妖的修为吗?她想。

    陆浅雪努力坐直身体,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收拢了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子,抹掉脸上的血,然后仰起头,对他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

    恍惚间,申无为仿佛看到她弯起唇角对他笑了一下。

    那日他被毒倒,在荒野中躺了几天几夜都无人问津,是她把他从衰草丛中翻出来,拍打着他的脸颊问:“申无为,你还活着吗?”

    吃了她的蕈子中毒,又被她救回去,白白欠了她好大的恩情,妖精真是狡猾。

    申无为努力让自己的心冷硬起来。

    此刻陆浅雪已万念俱灰,闭上眼睛一心求死。何不成全。

    申无为咬牙狠心用剑刃瞄准了她,院中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在他身上,众心所向,要他动手。

    他忽然恨她不反抗。

    这个小妖怪,追在他身后拔龙胆草的小妖怪,躲在树梢偷偷看他的小妖怪,守在药炉前瞌睡的小妖怪,山野间狡猾美丽的小妖怪,即使被逼到穷途末路也没有放下自己骄傲的姿态。

    他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宝剑铮然落地。

    陆浅雪惊异地睁开眼睛,却见申无为跪在她身前,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声向冲虚子乞求:“师父,留她一条生路吧,求您了。”

    “从小到大我没求过您一件事,今日我只求您一次,师父!求您了!”

    一众师兄脸上难掩震怒,申无为竟然临阵倒戈,这个半妖的叛徒!

    剑飞至冲虚子手中,他走到申无为面前,用剑尖挑着徒弟的咽喉。

    “你为什么保她。”冲虚子语气平淡,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申无为知道生机渺茫,脸上一层冷汗,像笼着一层雨幕。

    “只为这个原因?没有一丝杂念?”

    “只为这个原因。”他答到。

    “胡说,你分明是动了情!”冲虚子这才怫然震怒,在申无为脑中炸出一条裂缝。

    他,动了情?

    这是申无为从没想过的,这便是情?但申无为哑口难辩,心乱如拨。

    冲虚子见状气的胳膊发抖,却是心痛地别过脸去,悲鸣一声:“无为,你着了她的道!你糊涂啊!”

    申无为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却仍然顶住师父的目光,直直地跪在浅雪身前,大张着双臂,像一只倔强的鹰。

    “逆徒!为师就问你一次,你让还是不让?”

    “不让!”申无为丝毫没有犹豫,声音掷地有声,在庭院中回响。

    “要是让你和她一起去死呢?”

    “不让!”他不避剑刃锋芒,反而挺起了胸膛。

    冲虚子气极,没想到从小一手养大的徒弟竟是个愚懦的情种,他一时狠心,二十年师徒缘分抛尽,长剑脱手而出,直直刺向申无为左胸。

    森寒的剑光如白虹移影,申无为闭上眼睛,胸口一痛。

    这条命为师父所救,亦可以由师父收走。可惜一命难抵十几载大恩。

    但只有一痛,没有血泉喷涌的眩晕滚烫,没有濒死的沉重冰冷,申无为呆了一刻,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剑刃半寸没入他的皮肉,冲虚子终究还是舍不得师徒情分,申无为到底是他一手养大的。他颤抖着手腕,终于连剑都端不住了,老人仰天悲啸,把剑扔出几尺开外。

    冲虚子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两行清泪从老眼中漫出,顺着褶皱斑驳的脸流到胡须上,他向后退一步,想离这个不成器的逆徒远些,但急火攻心,一步没站稳,冲虚子向后倒去。

    “师父!”申无为跪在地上扑向前方,师兄们早就冲过去扶住了冲虚子,更有两位师兄仇恨地用剑抵住他的咽喉,迫他向后。

    过了许久,望着头顶天高云阔的星穹,冲虚子才失去了所有精气一般喃喃道:“你走吧,以后不要说我是你师父,也不要回衡阳。既选了妖身,不要害人。”

    申无为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和师父,师兄们的情分尽了,颓然坐在地上。

    师兄撤掉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滚!”

    人群中,程无心焦急地蹙着眉,无声地对他说:“快走,来不及了。”

    申无为没再为自己争取什么,他抹了把泪,挺起胸膛端正地跪在冲虚子面前,压着哽咽的喉头,对冲虚子朗声说到:“今日与师父告别,请受徒弟三拜。”

    冲虚子没有再驱赶他,只是木然闭着双眼。

    “一拜,谢师傅养育之恩,师父大恩无以为报,无为永世不忘。”申无为磕了一个响头,重新起身。

    “二拜,愿师父福泽绵长,师徒和睦,聚庆消凶。”他再度俯身叩首,额头与砖石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拜,愿师父长寿延年,康宁平静,松柏齐肩。”

    申无为重重地对冲虚子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身来,额前一片淤青,满脸的泪顺着下巴滴落,在跪拜的地方汇成一片小湖。

    申无为扶着酥麻的膝盖站起来,环望围在冲虚子身旁的一众道士,说到:“诸位师兄弟,今日之后,我与各位过往恩怨悉数勾销,后会无期,各自保重。”

    师兄们知道覆水难收,只能强忍眼泪,梗着手腕用剑指着他。

    陆浅雪体力耗尽,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申无为抱起她,决绝地走出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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