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急着进去,桃月这小丫头巴不得我不回去,好再和那公子纠缠几分呢。
正想掀帘,却听屋内娇声道:“公子,我与姐姐相比,如何?”
不知两人谈论了什么,难得言笑晏晏。
桃月倚着靠背,只是呷茶赏花,却迷醉一般,半歪在莲青色缎面的靠枕上,眯着眼睛,一手慵懒的托腮,凑近蒋洵的脸,娇声道:“公子,我与姐姐相比,如何?”
少女的呼吸带着体温,雾一般轻薄的落在青涩的脸庞上。
她迫切的想得到一个答案,就像讨大人欢心的孩子,迫切的想要一颗糖做奖赏。
他也不再如被围猎的兽一般慌恐,睫毛的侧影之下,眼神异动。
唯有我,端着小食碟子,伫立在春寒之中,与屋内的温暖懒倦始终隔了一道布帘,一帘之隔,便已觉出抛弃之痛,恨海难平。
只感到颓然丧气。
不想知道答案,最好的办法不是不听,而是不要让答案诞生,将其谋杀于未启之时。作为妖精,活了上千年的妖精,我深喑这个道理。
蒋洵唇瓣初蠕,我掀帘而入,将答案扼死在蒋洵的喉咙里。
桃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很不高兴的坐回椅子里,怀着怨气道:
“姐姐,你来了?”
一边鸟啼花怨,一边春光满面,蒋洵坐在桃月和我中间,仿佛被冬雪和爽夏夹击,纵有百般不适也不敢吐露一字。
还是我先开口:“刚才我不在,公子和妹妹倒是聊的投缘呢。”带着三分嘲讽七分笑逗。
“公子博学多才呀。”桃月回道。
虽然心有不满,却还是要为桃月做唱和,小丫头仿佛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喋喋不休地诱那呆书生开口,屋内渐渐又有了说笑。
只是他待的太久了,引得主人(我)有些烦躁。
“日子虽是比以前暖了,可天还是黑的这样早。”假装我漫不经心地谈论天气。
蒋洵闻言如梦中惊醒,便站起身来,先是赔礼,在这院落里流连太久,怕污了姑娘清名,然后告辞,天色不早,他应该回书肆中去了。
桃月倒是个善解人意的,马上提了灯笼来。
“昨日里刚下了雨,路上免不了湿滑,天色又这样暗,公子可一定要拿着这灯笼,虽说过了上元节了,可还是天寒地冻的,跌一跤可不容易好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灯笼塞进蒋洵手里。
“姑娘留着自己用吧,小生取走了如何来还?”他并不接:“怕耽误了姑娘自己用。”真是好借口。
我不知他是真心拒绝还是假意推脱,心想这白素贞和许仙的套路如今我也见得了,有借有还,又能哄得书呆子再来一回,果然能成好事要让天公作美。
嘴上便揶揄他:“公子来这里还就是了,又不是没来过不认识路。再说,我家又不是只有这一把灯笼。”
此言一出,呆书生无话可说,只得接了过来:“今日多谢两位姑娘款待了,小生明日便来送还。”
“明日便来?”桃月问。
“明日便来。”
得了准话,樱心满意足地放蒋洵离开这鲜花魔窟。
“多谢姑娘款待。”书生弯腰,冲我们一拱手。
推开布帘子,冷冽潮湿的空气扑了满怀,混着泥土气和花香,如甘泉洗涤肺腑,汲一口入肺,呵出一团温暖白雾。
春烟细密湿潮,滋润如酥,虽然不浓,但仍染的两手漉漉。就着一残天光,那蒋洵提着灯笼,正欲踏进雾里,桃月跟着他躲进那一团明晃晃橘色火光内,依偎身旁分享半顶光明。
书生诧异,但也并未后退闪躲,只是将灯笼向桃月身侧倾斜。两人并身于光团内,衣角相扰,虽无言,但却心意相通一般,甚至连脚步也相似了起来,一把灯笼,顶着雾色朦胧,暖光融融,几乎化为幻影。
我看着那点光渐渐远了,趁手还没冻冷,赶紧回到屋里贪一口暖气热点心。
从里屋到院门一共几步路,要走这么久?我杯中的茶都快喝干了,桃月才春风得意地回来,我递给她一个暖炉捂手,说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亏了家穷院子小,要是住在大户人家帘幕无穷的深深庭院,便是来年今日你也回不来。”
“哎呀,姐姐!”她听出我又拿她打趣,佯装生气扭转身子背对着我,少女含羞的欢喜雀跃清清楚楚写在脸上,又能瞒过谁呢?
那夜桃月辗转反侧,她睡在我身畔,连带我也没有好觉可睡,第二日她早起梳妆,我端起小镜子一看,蜡黄脸色顶着两个乌青眼眶,生性爱美,自然不免埋怨一番。
“蒋公子好大的脸面,惹得我妹妹一夜不得好睡,又早早起来打扮,也连累了我,桃月你瞧瞧,我今天枯黄的像是半个月没浇过水。”
她倒没什么愧疚,坐在妆台前面对铜镜,右手拿着小瓷罐子,左手食指蘸着鲜血似的胭脂点在口上,笑嘻嘻从镜子里看着我的说到:“姐姐如此聪慧,怎么连这一点因果都参不透了?”
“怎样?”我趴在榻上,一手支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问她。
“妹妹我若是觅得如意郎君出嫁,这屋子便都是姐姐的了,我若是你,可得日日期盼着妹妹嫁人,好独霸这一张大床铺呢!”
“你呀。”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摊开四肢躺下:“我宁愿天天睡不好觉,也不想自己住在这宅子里寂寞。”
“不如姐姐也找一个顺眼的?有了夫君又生了孩子,这院子里可再也冷清不起来了!”说罢,她掩口笑了起来。
“净出馊主意!你以为谁都像你,贪图人家好皮囊?”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卷起被子翻过身去不再理她。过了一会儿,她来求我:“好姐姐,你别生气了,快起来梳洗梳洗吧,一会儿蒋公子来了见你蓬头垢面的好不丢人呢。”
不知他是否戏言,但她深信不疑。
虽不情愿,却也被她从被子里揪起来擦脸梳头发,吃过了早饭,她侯在堂前,在我连天的哈欠里,那位让桃月行也相思,坐也相思的蒋公子终于踏着春泥来了。
叩门声响起,桃月几乎是飞去开门。
“公子!”她做惊喜状。
她身形娇小怎么挡得住满园春意盎然秀色勾人,一回生二回熟,有了昨日的款待,蒋洵这次并不急着离去,曜石黑眸轻点内院,桃月知心会意,稍退步让出一路,请蒋公子进去。
蒋洵未像昨日那般畏惧,略一推托便随我妹妹进院里,我见了自然也要上前去说几句客套话。
他一袭干干净净的水蓝衫子,昨日借出的灯笼在左,右手提一包点心。
灯笼返还主人,点心作为答谢。我原以为像他这般不闻天下事的读书人都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呆子,却不想他还有这般讨好女子的玲珑心思。入了院内,将灯笼与点心一并交与桃月。意料之外的礼物是聪明的给予,来自意义非凡的人更让接受者心醉神迷,人如此,妖也如此。
“公子何不随我进屋坐坐?”桃月问。
“劳烦姑娘备一盏茶。”蒋洵轻车熟路。
心想事成,她自然欢天喜地。
于是便领着蒋洵入内院去,拉着那书生的一截袖子。
不忘回头对我笑笑:“姐姐好勤快,我前几日还说天气暖了要吃一点杏仁豆腐呢,她今天便要去买杏仁了。”
我错愕。
“姐姐,你忘了要出门?”她冲我使眼色。
原来如此,小丫头长心眼了,这是想将我支开。
话已如此,我又如何厚着脸皮留在家里,做个局外人横在这对有情人之间?不如就顺水推舟,送她个人情。
“可不是吗,蒋公子一来我竟忘了这回事了,请公子谅我不能奉陪。”我暗暗咬牙,略表歉意之后,侧过脸去横眉割桃月一眼,便想转身出去。
蒋洵喉结涌动,欲言又止,被桃月抢了话头:“姐姐你放心去嘛,我来招待公子,你还害怕我不懂事,招待不周?。”
这么急着撵我走?我心寒又叹气,瞪她一眼,她眼睛都长在蒋洵身上哪里还有我?恼也罢,气也罢,还是提着裙子迈出家门去了。
回头望一眼那静静的庭院。
白墙,斗雪一般围住了满园的春色萌动;朱门,不似血盆大口,素齿朱唇守住了一院子的隐秘。
我才不买什么杏仁。觉得他们沆瀣一气,逐我出自己悉心经营的安乐窝,我有些气恼的想。
孰重孰轻,一墙内外,不言则明。
墙内是谁的家园,愿与谁共享一方矮墙的隐秘呢?
忽而不知自己是对是错,桃月要去逛灯节,我便随她去看;要去寻蒋洵,我就陪她去寻;要迎他踏进这院子里来我又怎么能拦的住?当初不也是我怀着恶作剧的心态,接受桃月与蒋洵的暧昧生情吗?
叹息之余,建康城中可有我第二个容身之所?
正当泄气时,忽然想到离开瑜州时树精对我说过的话。
人间不过是一地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