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建元八年。
因着临近春节,大祁皇宫内虽寒风凛冽,白雪纷飞,但坤宁宫中却挂着火红的灯笼,瞧着热闹极了。
忙碌的宫人们面上都染着喜色。哪怕呼啸的北风打在脸上,也不见丝毫的怨气。
明舒姑姑待下人极好,在春节劝着皇后娘娘多给了月钱,下人们打心里高兴,伺候的自然更加用心仔细。
“明舒,坊中出乱子了。”棕色衣衫的老嬷嬷连秋唤着床上熟睡的人儿。
连秋盯着床上熟睡的女人,眼神中透出一丝嫉妒。
认识的这十年来,无论见了多少次,依旧会被这张年轻的脸惊到。
柳叶秀眉,面若芙蓉,明艳却不妖媚。
凭什么......凭什么还有她可以越来越年轻!
连秋想着,粗糙的大手缓缓摸上自己布满皱纹的脸,黝黑的脸上充满了不甘。
熟睡的女人逐渐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上像蒙着一层雾气,神情迷茫。
只是小眯了会,就做了个好梦。
梦中她回到了高中的学校,耳旁是朗朗的读书声。
清透干净的女声中夹杂着沉闷的男声,鼻息间充斥着笔墨的香气,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
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都成了仅剩的美好回忆。
可再睁眼,木质的床顶仿佛在提醒着她,依旧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
今年明舒是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十五年,这具身体却刚刚满二十八岁。
很狗血,一场车祸,让她这个新时代青年穿越到了这个皇后娘娘最受重用的嬷嬷身上。
没有金手指,没有系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十三岁的老人。
幸运的是皇后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关系匪浅。
她方在这个封建的时代中苟存。
本以为熬到寿终就寝就可以回去。可这具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有活力,直到在发丝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白发时,明舒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明舒的这具身体从垂暮的老人到精神抖擞的中年,娘娘见越来越精神的老友,终是发觉出了不对。
虽知道明舒不是妖怪,可这像妖物一样越来越年轻的状态着实吓到了她。
若是寻常奴婢也就罢了。
只是明舒不仅仅是奴婢,更是她从幼时就在一起的好友,就算是明舒家中败落,也可以嫁个好人家幸福美满,可为了陪伴选做宫妃的她,入宫做了一辈子的奴婢。
这份情谊,王皇后始终记着。
为让明舒好好活下去,王皇后费尽了心思。
明舒没有着急出宫,反而先去了主殿陪王皇后教导十八岁却依旧顽皮的大公主英昭。
明舒缓步走进是,英昭公主调皮的朝明舒做了个鬼脸。
见明舒前来,王皇后终于放过了大公主,遣散了宫婢,拉着明舒坐下。
“阿舒,你在这里带得够久了,再过几日和昭儿一起出宫去吧......”
偌大的坤宁宫内,王皇后泪眼婆婆的拉着明舒的手。
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大公主英昭即将建府出宫,娘娘想要她一起跟着。
这看似祥和的皇宫充满了算计,明舒如今的情况确实不能再生活在这里了。稍有不慎,变会被当作妖怪。
从幼时这具身体就和皇后娘娘在一起,娘娘也想为她打算一番。
“娘娘......”望着皇后真挚的眼神,明舒眼中也浮现了泪水。
这位计谋无双的女人,却待她极好,从没有分毫上位者的架子。
若不是这具逆生长的身体会连累到娘娘,真的想永远在这里陪着她。
“奴婢.......”
明舒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心中苦笑,她这副模样,还能去哪里?不如在这里多陪陪娘娘。
哪怕是皇后,没有帝王的宠爱,这偌大的宫殿再华丽也只剩了无边的寂寥;再金贵的珠宝也冰冷刺骨。
她走了,娘娘就真的只剩了自己......
王皇后望着这明舒的脸庞,只见和记忆中笑意莹莹的女子相叠。一滴泪珠夺目而出,划过美艳的脸颊。
明舒伸出手来,轻轻将这滴泪擦去。
“娘娘,奴婢会照顾好公主殿下的。”
便是应下了此事。娘娘贵为皇后,可以直接下达旨意,可还是问了她的意见,君如此,她还能犹豫什么。
孝景皇后从身旁拿出一个匣子,顺着视线看过去,那是一个带着洒金的黑色匣子,古朴又高贵。
素手轻抚那匣子表面,皇后盯着匣子的眼神充满了人后与怀念。
“阿舒,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黑色的匣子被递到明舒手中,“在你危难时可以保你一命。”
只是那么简单的保命物件,她的眼神不会是那般。
“这里边......还有一些我儿时的物件,你帮我带出去吧。”
宫里的墙太高了,她再也回不去曾经的自由生活了。
“奴婢定不负所望。”明舒站起身,恭敬向那雍容端庄的人儿行礼。
皇后忙将她扶起:“我早便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拉着她又说了会儿体己话。
房门被拉开,身着宫装得婢女缓步走进来:“娘娘,陛下今日夜宿贾夫人处。”
“下去吧。”皇后摆摆手,神色是道不尽的落寞。
本不该产生期待的。
春节日帝王留宿皇后处是先祖立下的规矩,本意是令帝后夫妻二人共处共勉。
然如今惠妃宠冠后宫,皇后退避不挣,如今的后宫以惠妃为大。
明舒瞧着王皇后伪装的模样有些心疼。
曾经帝后二人也如胶似漆,海誓山盟。
只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
明舒有心宽慰,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阿舒,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要明白,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想做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只是女子罢了。”
只是女子罢了?
哪怕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明舒依旧不能接受这里自甘堕落的思想。
哪怕身为皇族贵族女子,哪怕读书认字,在自己心里,依旧是要依附男子才能生存,仿佛生来的命运就只有逆来顺受,相夫教子。
“娘娘,女子从不逊于儿郎!我们活着的意义绝不只有依附男人。什么纲常女德,不过是世人为我们拷上的枷锁。”
“既男子可以建功立业,那我们...呜呜”还没等明舒说完抱负,便被王皇后扑来的手堵住:“住嘴!”
余光惊恐的瞥向门口,见确实没有人监视后才松开:“明舒,这些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天圣帝极在乎礼仪纲常,不容忍任何侵害他皇权的人出现。
宫内到处都有监听的暗卫。
这也是明舒来到这里二十多年丝毫没有作为的原因。
身为女子,在此开起一间玉肌坊便让她吃尽苦头,根本无法更进一步。
“不是说玉肌坊出了大乱子,你快先去看看吧。”
玉肌坊是明舒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的心血,自然极为重视。
而明舒初到这个时代时,从原生家庭中生活的想为那些可悲可怜的女子做些什么,可她只是一个嬷嬷、奴婢,什么也做不了。
能在这宫中过的滋润,也是托娘娘心善的福。
只是她一个现代人,心思总是活络。
想到曾经看到过的玉肌粉配方,便试着做了出来。
在娘娘第一次用过她研制的玉肌粉后大为震惊。
毕竟在大祁女性地位极低,很少有人会发明研制女人需要的东西。
后来,娘娘求了天圣帝许久才允许开起的属于明舒的铺子。就叫玉肌坊,是明舒扎根在这个朝代的第一份产业。
娘娘的本意是想让她出宫时是有个真正落脚的地方,只是明舒把它变成了更多女人的落脚所,此地也成了唯一一间女工最多的地方。
玉肌坊是她来这个朝代改变她们命运的全部心血,所以在听到出了大乱子后才会方寸大乱,马不停蹄的向宫外赶去。
跟了她十年的胖嬷嬷连秋跟在后面直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明舒,等等我!”喘了十几口大气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先走,你慢些无事。”
知道她步子慢,明舒体谅她,便让连秋慢些,急切赶路甚至连头都没有回的明舒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阴毒的视线。
路途颠簸,赶到的明舒第一眼便看到了铺子前铺着白布的人,和叫嚷哭喊的老人。
“天杀的!我闺女只是在这里买了个药粉!就死了!这群黑心肝的害死了我闺女!”那老妪哭天喊地,仿佛要将喉咙都喊破用来申冤。
明舒顾不得了解情况,忙跑上前将那快要喊到晕厥的老妪扶起,老妪摸了把眼泪,寻思终于遇到了好心人,刚要和她诉苦,没想到来了个女下人期期艾艾的冲着那美貌妇人喊:“坊主。”
老妪登时狠狠抓住明舒的肩膀,粗糙的大手深陷锦衣中。
“好啊!我当时什么好人!原来是来骗我老婆子的!”
突如其来的变化吓破了下人的胆,没有顾及明舒还被抓着,便往店里跑。
明舒被抓得生疼,只能努力安抚着暴怒的老妪:“婆婆,我是坊主,你有园区跟我说,我定为您做主。”
可在起头上的老妪根本听不进去,双眼充满了血丝,紧紧瞪着明舒,仿佛要将她吞进肚子里。
劝不住拉那老妪,又拉不开,明舒只得望向玉肌坊的窗户,期盼着她们能来救自己,可窗台上爬满了妇人冷眼蓝热闹,没有人有出来救她的意思,周围看戏的百姓也只指指点点,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冷漠。
这是唯一的感受。
“放开我!你们这群白眼狼!我要去救坊主!”玉肌坊内突然传出少女愤怒的喊声,明舒内存心划过一丝温暖,只是神思便又被肩膀上的疼痛唤回。
“婆婆,是我带着您去报官!”
只是此时对方已失去理智:“不!你们这群贵人一定会逃走!只有亲手杀了你我才放心。”说着,那粗糙的手蓦然放开,便要移到那纤细的脖颈上。
“啊!”
老妪猛然间被踹到在地上。
“找死!”只见一身玄袍的少年护在明舒身前,英俊的面容上覆满冰霜,来人正是当今太子,王皇后的儿子燕伏。
燕伏自幼时便被明舒护着,如今长大了,护在明舒身前,明舒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切。
老妪被踹得在地上哀嚎,见她不能再站起,燕伏方才转身从下往上打量明舒有没有手上。
在见到那皱巴的衣衫后,提起手中的剑便要刺向打滚的老妪,幸而明舒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明舒摇头:“不可莽撞。”
如今天圣帝有意捧惠妃母子,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可犯错。
而躲在屋内的工人们在见到英俊神武的燕伏后纷纷跑出来围到二人身旁对着明舒嘘寒问暖,眼神却不住的瞄上燕伏。
“坊主,吓死我了,您没事吧?”
“幸好您没事!”
“我刚想出去去救您这位公子救来了,还要感谢这位公子救了我们坊主!”
明舒望着她们这一张张虚伪的面庞,说不失望是假的。
她分明看到了,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庞。
明明她们有那么多的人!可仅有一人想要来救她。
明舒此刻的心如坠寒窟。
她拼命的想要将她们拉出深渊,可她们却琢磨着如何将她拖进去。
人心啊......多么的可怖。
明舒不敢多想,令三两下人将晕倒的老妪抬进去,表要弄清事情真想。
抬脚便要走进去,燕伏顺势也要跟上,却被明舒拦住:“你去做自己的事情。”
堂堂大祁太子,又岂能整日跟在一个奴婢身边。
就算她再坤宁宫中和皇后娘娘姐妹相成,可她依旧身在奴籍。
“可......”燕伏依旧不放心,方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明舒就要魂归天际,“我......”
“别你啊我的,”恰好此时三名侍卫姗姗来迟,“喏,我带了人来的。”
见此燕伏才放下心来:“那你可要小心些。”
“知道了。”
了解完事情原委后的明舒沉默了良久。
因她要在宫内当差,玉肌坊一直交由宫里退下来的老人文娘打理。
今日的事端竟然是老实的文娘所引起的!
文娘前年与一文人相恋,做了那人的小妾,今年放知那文人竟然早已娶妻,且妻子已有身孕。
文娘一时气不过,却不甘抱负那郎君,于是借用玉肌坊职务的便利,往药粉内掺了毒,害了那妇人和肚子里的孩子两条性命。
“坊主,我只是一时糊涂啊!求您饶了我!我再也不甘了。”文娘跪倒在明舒的脚下,不停的磕头为自己求情。
心中不住的盘算:明舒心眼浅,最容易引入安,如今低声下气求求情也就能翻篇了,她还是这里最尊贵的!
“啪!”明舒一巴掌甩了过去。
已然气得浑身哆嗦。
她是眼瞎,才选了这个蛇蝎心肠的人来管理铺子。
“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那可怜的妇人和孩子?”
“来人,把她送进衙门!”明舒厉声吩咐道。
她带来的侍卫破门而入,拉走了哀求不止的文娘。
门口站着一群看热闹的女工,嘻笑着对文娘指指点点。
明舒看到这一幕,心的希望之火彻底被扑灭。
她改变什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