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棠正擦眼睛的手在听到他这话的时候忽的一顿。

    如果说刚才他是无意的一问，那么现在明显就带了几分刻意的成分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人到底什么意思，会不会聊天啊？许久不见，哪有一上来就这么直白的？快三十岁的人了，就算再八卦也要循序渐进一下吧？

    她微微抿了下唇，继续揉着右眼，露出的左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梁景然对她这下意识的小动作很熟悉，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抿嘴是在紧张什么？

    孟棠放下手，右眼已经被她揉的红红的，她眯着眼吹了吹茶叶，然后喝了一口。

    淡淡的清香味送入口中，热腾腾的茶水还冒着烟，竟然把她熏出一点眼泪，意外地把掉落的那根睫毛也带了出来。

    她看见纸巾上那根弯弯的睫毛，把纸团成了团，捏在手心里，这才有空重新消化了一下刚才听到的问题。

    小姑娘眉眼弯弯，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也没有呀，我才二十一岁，还小呢。”

    现代人的聊天方式有很多种，但无论认不认识，只要从“情情爱爱”切入，话题多半就会很顺利地展开，连带着什么相亲、结婚、生子、满月酒……一系列的关键词，再不熟悉的人，按照这个流程聊半小时，也就熟悉了。

    就像过年回家，从没见过的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地问你有没有男朋友，要不要长辈给你介绍呀？随便打个哈哈应付几句就行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她竟然需要以这种方式和梁景然重新熟络起来。

    孟棠觉得有点失落。

    可这时梁景然突然用力捂住了脸，毫无预兆地在她面前哽咽出声。

    她一下就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因为忍耐，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桌子上的茶具轻轻晃动着，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这一幕光是看在眼里，孟棠就被刺痛了，尤其是现在，她知道在自己面前哭的人是梁景然，心里的痛意不知道因此放大了多少倍。

    男人裸露在外的小臂不断颤动着，好像在用他所有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随时会倒下的身体，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了，但孟棠还是从指缝里听到一阵细微的抽泣，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伤心到了极点。

    孟棠看到这一幕心情变得很复杂，梁景然是个很稳重的人，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从来没见过他失态的时候，自己刚才不过就是回答了他两个问题而已，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僵在那里，不敢问，也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去打断他，生怕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对面的人情绪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突然开口：“对不起……”

    梁景然声音哽咽着，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今天才知道……我耽误了一个女孩子六年的时间……”

    孟棠浑身一抖，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可以把情绪调动得这么自然。

    就连“愧疚”两个字都被他展示得这么生动，感情既真实，又真挚。

    梁景然的心里十分自责，他的忽视竟然让一个小姑娘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他该怎么去说服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呢？

    这六年时间里，她本应该像其他年轻女孩子一样，在最好的年纪，谈一次恋爱，被人好好地爱护，仅仅因为自己，她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天，女孩子在花样年华里本该享受到的甜蜜和爱情。

    她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着他，一年又一年。

    只是他这话一出来，孟棠就彻底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自己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被当事人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她不知道换做是别人应该怎么做，反正自己现在是如坐针毡，像在众目睽睽下被扒光了一样，不知是羞愧多一些，还是遗憾更多些。

    总之，现在她十分不淡定并且极其纠结。

    孟棠从一开始的紧张到最后趋于平静，只用了短短几秒钟。

    短时间内情绪的极端变化就跟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一大早量血压一样，忽高忽低，最后吃了一大把药，血压瞬间正常了，而她呢？

    完完全全是靠自己突然强大的内心硬生生压下去的，这让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孟棠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对于她这个问题，梁景然始终一言不发，刚才他说完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沉默。

    孟棠明白了，原来她的心思，他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她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她还在为自己的暗恋不小心露出马脚而慌乱不安，满屋子转圈想办法补救时，他一定在心里暗爽吧！

    “当时你太小了，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和喜欢，都是不被允许的，不被年龄允许，也不被任何人允许。”

    他似乎在为自己当年，漠视她的感情在找一个合情合理，并且相当有说服力的借口，然而这一番解释在孟棠看来是为了逃避，借机说服她而已。

    总之孟棠觉得不怎么舒服，她沉默了一会儿，本想辩解几句，却始终无法反驳他的话。

    梁景然的话滴水不漏，找不出一点儿错，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她好，所以即使有错，也在于她，怪她不该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个男人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她看着面前这个俊逸的男人，不可否认，人也真奇怪，总是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反反复复地重新爱上，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执念。

    孟棠静静观察着他脸上因为愧疚而流泪的每一处细节，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像是年少时捧着书本端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字地读一段缺少感情内容的外貌描写，任凭自己想象了半天，就是不明白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样的感情，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么你呢？你也是不允许的吧？所以才会对我的喜欢视而不见，是不是？”

    “你那时太小。”

    这五个字轻飘飘地就把她的感情一笔带过去了，看似只是对年龄的拒绝，实则更像他是在逃避她的问题。

    孟棠有些气不过他这么敷衍的态度，突然就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她猛地站起来，抬手打翻了桌上的东西，茶杯摔在榻榻米上，梁景然的衬衣瞬间就湿了一大片。

    “他们不允许，那又怎么样？”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因为太过激动都变了调，“我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不允许’就不再喜欢你！”

    嗓子针扎似的疼，茶水混合着泪水，嘴里又苦又咸，说出的话让人难过得想哭。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理智不理智了，什么面子，尊严，她可以通通不要，只想趁着自己此时处于激动的情绪还够支撑得起剩余的勇气，想要把话一次性说清楚！

    梁景然显然怔了一下，他从没见过小姑娘发这么大的脾气，记忆里孟棠一直是个乖巧，听话，性格十分害羞的小女孩，连和人说话也是软声软气的，礼貌得体。

    她从小被教得很好，家里是不会允许她这样发脾气的，可她现在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不受控制，像是对他有恨。

    梁景然没有想到“喜欢”这两个字对她来说不是欢愉而是长久以来无限的痛苦，对此，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她在自己面前发泄。

    孟棠隐隐能感觉到，她的感情似乎并不是单方面的输出，从对面的男人开始流泪的那一刻，她就觉得，梁景然对她应该不只是愧疚吧？他也是喜欢她的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觉得自己那些年，好像也没那么惨，没那么孤单。

    想到这里，孟棠突然就有些难过，为年少时的自己难过，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是一种“爱而不得”，甚至比“失去”更遗憾，更难过，因为自己从未拥有过，而他从来都不知道有一个人瞒着所有人在默默喜欢他。

    大约近来总爱去烧香拜佛，她也沾染上了一些慈悲心，所以看见梁景然在自己面前捂眼哽咽的样子，她始终觉得“善”字难演。

    平静下来以后，她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那句话，“你呢？有喜欢过我吗？像我喜欢你那样？”

    孟棠等了许久，梁景然也没有回答她，他此时的反应，早在孟棠的预料之中，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一直是这样，对任何无能为力的事情都保持中立的态度，不偏不向，表面又不伤人，多好的回答方式。

    她扯出一个笑容，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说出的话也是磕磕巴巴，底气不足，“就算，没有那么喜欢，也没关系的”，孟棠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又迅速低下头，“我是说，哪怕有一点点……”

    梁景然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的头顶正对着他，因为自己变得低声下气的样子，像是做错了事，忐忑地等待一个让她无地自容的答案。

    梁景然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