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阵以惊人的速度一寸一寸,碎裂开来,白晔引来的天雷,轰隆咆哮着劈在了空地上。
包裹住宁星萝的浓雾渐散,她腾空而起,双手汲取天地欲念,灵力飞涨间,随着她猛然抬眼,霎时,白晔景止二位仙尊竟被震飞,她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意,双臂交叠,黑气翻滚,却见一人倏地横在她眼前,试图阻拦。
“星萝……”狂风大作,傅观辞立在空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宁星萝收回手,目光冷冽,“怎么?你想第一个死?”
“错在我,你不要伤及无辜。”他声音不大,说得没有底气。
她听得想笑,“错?不过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有什么对错可言?”
“……你要是恨,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就是不要徒增杀孽,于你无益……”
“怎样对你都可以?”她缓缓抬眼,满眼不屑,“你以为你是谁?”
他哑然。
眼前的女子,黑衣黑发,强大冷然,陌生到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何时自心底滋生,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蔓延开来,占据他的意识,让他撕裂、痛苦。
她满脸不耐之色,正想将他驱逐,手中却被他塞了一柄长剑。
“你干什——”
他握着剑身,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自己,“那就让我第一个死吧……”
血在他心口白衣上渗透出来。
她松开剑柄,眼中难掩嫌恶,“想让我亲手杀你?你不配!”
剑刺得不深,随着她的松手,滑落下去。
裙摆随风翻飞,她甩开他,他又追了上来,就横在她眼前,不依不挠,像甩不掉的臭虫……
宁星萝颇为烦躁,垂眸看向脚下。
臭虫又何止他一个,这些仙族人早已回过神来,天边不断亮起星星点点的灵光,无数不知名的法器被召唤而来,还有那两个仙尊……都是仙尊,那个女的明显没那么好对付。
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师父尸身上……还没有消散……
她咬咬牙。
这些仙族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还是先试试能不能救回师父!
思及此处,她飞身而下,抱住兰若,周身瞬起万丈银光,眨眼间,带着兰若的尸身,一齐消失在众人眼前。
本以为将有一场恶战的仙族众人,皆是没有料到,错愕之余,齐齐看向两位仙尊。
“师姐,你轻敌了。”景止垂眸,收回佩剑。
白晔看向宁星萝消失的地方,“罢了,生不由她,既未行恶,且从长计议吧。”
“师姐早已勘破仙尊之阶,却多年闭关,偏要效仿三千年前那位神祖,不肯剥离欲念成神,若是师姐成神,这区区邪神又岂是——”
“师弟,剥离欲念……你以为便能真的得道了吗?”白晔转身,留下背影,“这邪神便是因果,往后所有的业债,在我等看不见的神域,都要偿还。”
景止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转而扫视一众弟子,声若洪钟,响彻神极山,“诸位弟子听令,今神极山弟子傅观辞,忤逆尊位,背弃仙门,勾结邪魔,其罪当诛,但我神极山不杀同族,且以慈悲为怀,故,即刻将其压入神天狱,永不得出!”
*
神极山神天狱是关押仙族罪犯的地方,此地设有重重禁制,入者与凡人无二,施展不出一丝仙力,成日与黑暗为伴,静思己过。
好久没有来到这里了,上一次……还是十七年前。
傅观辞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待了有几日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在这样的地方,无事可做,无事可想,他便只能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这二十几年的漫漫岁月。
他还是婴孩呀呀学语之时,爹娘便离开了人世,往后是寄生还是投生便不得而知,兄长如兄如父,照顾他长大,后来发现他天赋异禀,傅氏家族他父亲这一脉全部的希望,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也争气,小小年纪,修为便已不凡,作为仙尊景止唯一的徒弟,成了整个傅氏家族的骄傲。
可惜……
十七年前的那天,他独自修习剑术,见到浮业塔似有魔气隐隐浮现,是他自视过高,竟孤身提剑前往查看。
彼时他已至入灵阶,御剑飞行不在话下,飞身至浮业塔塔顶,他分明步步谨慎,却鬼使神差般地滑了一跤,这一跤又是那么正好,塔顶瓦石磕中了他的眉心,鲜血如注,流了一塔顶,渗透进塔中,他几乎吓傻了……
失去知觉之前,他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像是银白色的烟气,从塔里飘了出去。
后来,一切都变了。
照顾他的神极山同门,说他闯了大祸,兄长一言不发,家中族佬前来,指着他便是责骂……
眉心伤口愈合之日,景止带走了他。
年幼无知,他并不知道他要面对什么……
七七四十九日,就是在这神天狱,铁链缚住他的手脚,景止日日前来取血,狱中仙族,日日以天雷索鞭笞他身……
他太小了,即便天资过人,也只是个孩子,他不明白,他哭闹不止、声嘶力竭,可无人应他,无人怜他。
本以为熬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一切都会好……可是,他成了废物,成了神极山人人可欺的祸害……
他们说,他放走了至邪至恶的灵,那个被封印在浮业塔的邪灵。
至邪至恶……
凭着兄长多年来查探出的邪灵线索,相南山神女庙之上,他第一次试她,出手之时便没有想过倘若她不是邪灵,他是否是滥杀无辜,他毫不在意,出手便是杀招,可她却怕他摔死,自顾不暇却将他,安放在庙檐之上……
那时,他第一次对至邪至恶,有了动摇。
后来,东城遇到那两个影灵,她又救了他,却也因为救了他,让他愈发怀疑……她可能就是邪灵……
一次一次地试探,反反复复地确认……直到鄞城那次,他将仙力注入她体内,看到了银光,他才终于相信,她就是他放跑的那个邪灵。
可是……这个至邪至恶之灵……只是想要找回肉身,自由自在,游历山川河海,结交五湖好友……
这个至邪至恶之灵,为了帮助一个毫无关系地鬼灵,身陷险境,被困在她最惧怕的大火之中;这个至邪至恶之灵,为了对抗影灵,救下所有人,自己学会了放火;也是这个至邪至恶之灵,为了那时敌对的小师姐,回到相南山这个对她来说最可怕的地方,去采一株草药;还有神幽墟救下兰若和大家;相州城宁宅与天倐一战……
她不是至邪至恶……她是宁星萝,满心欢喜来到神极山,打算嫁他的宁星萝……
他眼角有些凉凉的,伸手摸了摸,拭去了一滴泪。
“观辞!”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倏然起身。
“兄长?”
“你还好吗?我来救你出去!”傅恕离压低了声音,手中握着一条玉令。
“出,出去?”傅观辞有些难以置信。
“枝瑶悄悄拿走了锁住你的玉令,你若是一直被关在这儿,那便是永无天日了,我们时间不多,离开神极山……”傅恕离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离开神极山,永远不要回来了。”
“兄长……你们……”
“只要你安好,我们不会有事的!”
玉令在傅恕离手中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只见他口中念诵咒决,锁住傅观辞的门轻轻发出响动,门开了。
“兄长,我……”傅观辞走了出来,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去了神幽墟,你要是去找她,务必劝诫她,不要行恶事……眼下,白晔仙尊有令,只要她不作恶,仙门便不会对她如何,只当互不相扰。”
“她在神幽墟?”提到她,他心中一痛。
“嗯……你去找她,想必神极山也不会对你如何。”傅恕离拉起他便朝外走,“出去以后从后山绕路而行,下山之前,不可使用仙法。”
“兄长,多谢你。”
“你我兄弟,不能护你周全,已是我这个兄长的不是……”说着,傅恕离将腰间锦囊塞到他手中,“以你灵血练成的丹药,我都放在这里面了……景止仙尊的话,你不必当真,找个稳妥的地方,尽数服下,你便……再也不用活得那般憋屈了。”
傅观辞郑重地接过锦囊,紧紧握在手中,“好。”
“一路……小心。”
傅恕离知道,他这个弟弟早就动了心,或许是在神幽墟万魔窟那次相见时,或许更早……
心思再重,也终究是个少年郎。
傅观辞点头,避开人群,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去神幽墟找她……
他想起神极山天阶之上,无烬木燃起的烈火之中,她被阵法压得起不了身,满身伤痕触目惊心,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满是悲痛,“傅观辞……你骗我……”
他捂住猛然间抽痛不已的心口。
她必定恨死他了……他那样骗她、伤害她……还害了她的师父……
他有何颜面去找她?
找肉身!
对,他答应要帮她寻回肉身的!
后山无人处,傅观辞躲在一座空殿之后,将傅恕离锦囊中的丹药尽数取出……
他需要力量,他要帮她找回肉身。
自弟子洞中出来,去浮业塔前试图阻拦她离塔之时,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他以为他是装的、是演的……可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是演的了……
他心悦她,盼她安好,愿她顺遂……她受伤他会疼,她难过他会感到窒息,她痛苦他感同身受……
浮业塔前,那抹冷冰冰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多想她还是那个满口谎话、爱笑爱闹的宁星萝……
明明最不喜欢神幽墟,可她却选择了去那里……
宁星萝,我不教你做人了……你只管做你自己,好不好?
即便她的肉身不在神极山,他翻遍这世间,也要替她找到……只当……偿还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