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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在真仙界活得很艰苦。
她无法修炼,千年如一日的病着,发病时犹如被一寸寸撕裂般疼痛,让她反复地死去又活来,再珍贵的灵药仙丹都无法缓解她半分痛楚。
她的病没有源头,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非要寻个根的话,约莫是她遭了报应。
都说修士求长生之道,问逍遥之法,生来逆天而行,可万物众生此消彼长,凡损日月运度之盈亏者,有几人能得大成。
逆天而行也好,顺应天道也罢,冥冥之中因果定数,由天由命,由不得人。
朝雾这副真仙界的风能吹碎了、日头能晒化了的身子,是她以凡人之躯活了快两千多岁,付出的代价。
她曾经也康健过,在她该有的凡人寿数里。
从父兄成功使她生出一块仙骨后,她停止生长,不会再衰老,至此以后,就落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里。
她的哥哥和爹爹,穷尽一切要为她逆天改命,只换了个不为天道所容。
可他们都是为了朝雾好,他们舍不得朝雾死,他们有着移山拔海之力,却一筹莫展,苦于世上没有万全之法。
她便只能活生生地熬着。
后来,舍不她死的人,又多了一个妙观师弟。
朝雾其实不太记得,妙观究竟具体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
哥哥在眇景山西峰为朝雾建了月啼宫,她不喜欢巍峨冰冷的神殿,神殿旁另设了一间竹舍小院,她身上爽利的时候过去住。
西峰原先有资质不高的弟子来照顾她,但朝雾不能沾染灵气,哥哥断绝灵气的结界阵法覆盖了整座山脉。
西峰再如何草木繁盛,灵气隔绝,于修士来讲,也不过是一片死地,修为不得进展,在西峰,就是活活地熬光阳寿。
时间一久,难免有人心生怨怼,一场有惊无险的刺杀后,留在朝雾身边的,便换成一具具机关傀儡。
哥哥用神木和星髓,照人的模样雕刻炼制出来。有男有女,栩栩如生,肉眼看去和寻常人没有差异。
有晴朗日头时,朝雾便搬了竹榻到小院里,躺在树荫下晒太阳,她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太阳落下山,傀儡会将她抱回屋子里。
一天,一月,一年,十年,百年……除了要回月啼宫入阵时,朝雾的日子都这样过去。
所幸她浑浑噩噩病着,不觉得一成不变的岁月难熬。
很偶然的一日,她入睡后犯了病,生生疼醒了。
睁开眼后,入目却是男子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眉宇,微微下倾的浓黑眼睫掩住眸色。
他正弯腰俯身下来,将朝雾抱进臂弯里,宽阔肩身,遮了夕阳最后一轮沉进山脚的光。
朝雾一向能忍疼,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瞧好一会儿,黑眸洇了水雾,眼前模糊迷蒙,看痴了似得。
她对他有点儿印象,是院子里长得最逼真好看的傀儡,但她以前没有多少心思去注意他。
那天,暮色四溢,黑暗为晕黄灯火避散,朝雾最后废力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她夸赞得是她的哥哥,她忍住噬骨疼痛,轻柔笑道:“哥哥的手艺越发精妙了。”
指尖的触感弹软温热,像真的活人肌肤般。
夜间朝雾眼神不好,见他耳尖红了红,也以为是看错了。
后来,朝雾日子还是那样过。
她清醒的时间不算多,醒来时,傀儡们散在竹舍四处待命,她事后回想,才发现妙观一直离她最近。
她偶尔会使唤他做别的事,为她摘下枝头最高处的花,帮她理清不小心缠成一团的钗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朝雾使唤別的傀儡无甚差别。
而妙观呢,他像一道沉默高大的影子,从早到晚站在她身边,没有解释过一句,比哥哥做的真傀儡还要冷冰冰的。
——天地良心,朝雾肉眼凡胎,真得没看出来他是个大活人。
直到一次哥哥来竹舍探望她,望见面无表情立于廊下的妙观。
阳光和煦,朝雾在晒花,把艳丽的花枝挂满了他一身。
哥哥压下浓眉,“你小子,在做什么?”
朝雾双眼微睁,回眸望向过去,拿着的花环掉落,让他展臂捞住,从容淡然递回她手中。
至此,真相大白。
得是六年前的事了。
哥哥来西峰,看见朝雾枯坐窗下,怔怔盯着院中的秋海棠出神。
他心疼妹妹孤苦,带她出了西峰,让她从新进门的弟子里,挑几个带回月啼宫陪她。
朝雾不想再做那造孽的事,但能出去走一走也好,她外出逛了一圈,后头还是孤身回了月啼宫。
哥哥说,妙观跟别的修士不一样,他先天道体,是天道的宠儿,修炼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朝雾方知,他叫妙观,爹爹收他进门时,新赐给他的道号。
爹爹游方在外,从龙骨坟的废墟中将妙观救回来。
彼时他一身仙骨碎了干净,修为尽失,记忆全无,身上只剩了一把本命剑。
进眇景山后,十来年他便重塑仙身,修为恢复至真仙大圆满。
哥哥告诉她,六年前朝雾独自回了西峰,妙观自愿请命,学了阿若法,来西峰负责每隔七日为她疏清经脉。
朝雾张了张嘴,哥哥宽厚掌心抚上她发顶,男人略显疲倦的一声叹,“小妹,你乖。”
她和哥哥在屋子里说话,听见这声叹后,她蓦然往窗外看了看。
妙观长身依在花下,垂着眼皮,脸上落了花枝的阴影,显得几分冷漠。
待哥哥走后,等到那日天黑了透,薄雾拢至半山腰,夜风吹着徐徐凉意,朝雾将妙观叫到身前来。
她斟酌了许久的语气,“是威逼……还是利诱?”
她不信他能是自愿的。
他眸子很黑,语气平平地答:“是报恩。”
是哦,朝雾想,她爹爹对他有再造之恩,说得过去的。
他真仙阶的修为,在西峰待上十年百年,也不算蹉跎耽搁了。
朝雾便没有再问,他想不想走,她一向对身外事随意地很。
可再过几日,她便听见了妙观喊她师姐。
男人低沉的声嗓响在耳边,朝雾被吓一大跳,手一抖,一袋子花种全洒了。
他在她身边弯着一点儿腰,替她扶着花锄,眉眼静谧,神情如常,好像只是朝雾听错了。
朝雾掠过他一眼,平静地去捡黝黑土壤里的花种,后而身体一颤,她压着嗓子,忽然就笑歪了肩膀。
妙观掌住她单薄肩身,不明白她在乐什么,朝雾好一会儿都止不住笑,他抿直了薄唇,让她笑恼了。
他问,“不能叫你师姐?”
朝雾揩着湿润的眼角,她笑岔了气,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她缓过来,又沉了眉故作严肃状,“自然是该叫我师姐的。”
她爹的徒弟们进门都晚,几个亲传,可没一个乐意叫朝雾师姐的,一声都没喊过。
想来也是,他们个个都是手眼通天的真仙金仙,走出眇景山各能称霸一方,她一介靠他们供养的凡胎,何德何再能让他们叫师姐呢。
朝雾忍不住在笑。
小师弟好乖啊。
后来,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一次病痛中醒来,朝雾一身汗湿,睫毛湿漉漉地模糊了视线,她躺在妙观怀里,看不太清他的容颜。
但有一个冰凉而轻柔的吻,落到她沾泪的睫上。
男人的臂弯收紧、收紧……刚好停留在让她挣脱不得,又不会让她再疼了的力道。
朝雾也不想挣脱,她抚上他的面庞,又滚了泪,“妙观,对不起。”
她会把所有在乎她的人都拖进深渊的。
在后来,是罡风能刮碎血肉的万丈悬崖,浑厚魔气侵噬下,男人坠落中已腐烂半张面孔,他狭长眼睛微怔,望着她落了血泪下来。
朝雾便真得亲眼看着妙观掉下深渊,她指尖冰凉,握紧着剑柄,剑刃一滴滴落着血。
是他那柄本命剑,危急时刻由他调动灵识破开魔气过来,为她撑起了结界。
朝雾安然无恙地被救回月啼宫后,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妙观。
不过短短三年。
可朝雾不是修士,无法一次入定,一次自省,灵力游走经脉大小周天,再睁开眼,便可以十年百年地过去了。
和妙观的三百年,她一天天的过,失去他后,她也要一天天的过。
她虽为病体缠绵的一具凡身,可她父兄法力高强,他们不舍得让她死去。
她就活不到头。
不知是具体哪一日了,半掩的窗棂外阳光温暖,照了花影落到她脸上,朝雾睁开眼,却还未从梦中醒来。
她不自觉,在极死寂的竹舍内喊出一声,“妙观。”
窗外幽幽飞进来两只很漂亮的蝴蝶,守在一旁的傀儡无波无澜,声音呆滞地答,“仙子,妙观落进魔渊,已是尸骨无存了。”
她躺在榻上眨了眨眼,久久回神,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晨。
朝雾许是躺得太久,忽然来了兴致,她将竹舍里的傀儡,全都遣到山坡上为她采晨露。
随后,她将自己关进屋内,把细长的披帛扔向了悬梁。
穿绳,打结,绣鞋踢翻圆凳。
小腿无力垂落。
下坠的窒息感一涌上口鼻,朝雾呼吸一停,眼睫掀开,彻底醒了过来。
眼前碧青床帏晃了晃,浓苦药味四散。
奶糯的童音惊喜响起,“师姐,你终于醒了!”
锦袍的小少年扑到床边,不知他先前在做何事,雪白的圆脸上灰痕道道。
妙妙顶着个大花脸,乌黑一双圆眼睛,噼里啪啦地开口说了一大堆,“你睡了小半个月,妙观……沈觉生把我们扔到这儿就又躲起来了,再没有出现过,他们好可恶啊!”
小猫呲了牙,“我身上传音符都被他们搜走了,联系不到师兄他们,我们不会被困在昆仑吧!”
朝雾撑着手臂缓缓坐起身来,出乎意料,身体不似往日那般沉疴难受,她蹙眉略一思索,又看妙妙皱脸装凶的样子好笑。
“妙妙。”
她靠坐好了,招手叫他到跟前来,掏了帕子给他擦脸。
朝雾心内宁静近乎茫然,竟没有多少话想问的,她把妙妙脸蛋子擦干净,方轻轻咬字出声,“你怎么搞得啊?”
“我在给你煎药。”
妙妙拉住她袖子,翻身往榻上一倒撒娇。
他成人形不久,顶着小少年的皮囊没多少人性,一举一动都还是只被宠坏的猫。
偏偏又跟眇景山的其他弟子,学了个啰嗦她的坏毛病,“师姐你身上难受吗?你要是难受千万别忍着。”
“你能用上的药我介子空间里都装着呢,可惜我阿若法还没学好,不敢给你清脉……”
他才玄仙的境界,学好了也做不了这事。
“还说昆仑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呢,拿些破烂来糊弄我们。”
妙妙朝内厅颔首,嘴角直往下撇,嫌弃得不行。
朝雾看过去,见半开一扇的门扉外阳光正盛,隔厅圆桌上放着些丹药灵草,她揉向妙妙脑袋:“不难受的。”
不难受,反而有些怪。
昆仑派过医师来,妙妙亮爪子不许他们靠近朝雾半分,最后把他们都吓跑了。
小少年享受得眯起眼睛,脸上猫胡须唰一下弹出来,刚想把这件事拿出来跟朝雾邀功,鼻尖嗅到一股焦糊味儿。
他竖瞳一缩,“火!火!”
他当即拧身四肢着地,掠成一道黑风蹿了出去。
朝雾无奈一笑,撑着床沿慢慢往榻边挪,冷不丁听见有人出声:“犹怜仙子醒了么?”
一藏蓝道袍的小童子,臂横拂尘立在门扉边,横眼瞅着朝雾,声音从鼻孔里哼出来,“首座有令,犹怜仙子醒了,就随我去剑阁见他罢。”
见他?
朝雾反应有些迟钝,道童不耐烦地一甩拂尘:“犹怜仙子?”
昆仑上下都传疯了,眇景山那个不要脸的犹怜仙子打上门来了,死活要缠着他们首座,试问昆仑门人几个能对她有好脸色。
“妙妙?”
朝雾喊了妙妙一声没得到回应,便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略作整理了形容,随小童出了门。
她来昆仑,始终是为了见他的。
“你能不能快点儿?”
朝雾步子迈得很慢,小童一直在催,她垂着眼也不急,慢慢从袖子里掏着什么,行走间裙摆漾起了云雾,浮丘托着仙宫殿舍撞进了一团浓厚的云雾中。
待云雾散尽,她随着小童已顺着朱红游廊,走到这座空中小岛屿的边际,树木环绕,前方浮空百丈远,另一座浮岛漂停,像在等着他们。
朝雾没管,只把袖子里东西掏出来了,是一个巴掌大的淡粉团花锦荷包。
小袋子一见光,两条鹅黄的系带一甩,竟腾空飞起来了,它活物似得绕着朝雾飞过两圈,蹭上了她脸颊,像在和她亲热。
朝雾挠挠它布袋肚子,示意它别闹了,“啾啾,把碎琼给我。”
朝雾没有修为,是驾驭不了任何法器的,哥哥为她炼化的每一件法宝,都有自己的灵识意识。
啾啾是储物袋,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平常不太听话。
它飞到朝雾头顶,“哇”一下地张开袋口,霎时落樱纷纷,飘下各色花瓣。
它张嘴一样,没把朝雾要的“碎琼”吐出来,劈头盖脸洒了朝雾一脑袋花。
啾啾看朝雾脸色不好,想给姐姐戴花。
“啾啾,碎琼。”
朝雾没时间跟它玩,反手去捉它,啾啾灵活地躲开,小带子胳膊一样甩啊甩,又去捧朝雾的脸蹭。
朝雾的手一要碰到它,它立马飞高,逗她踮脚来扑它。
小童立在一旁,手里捏了黄符正要撕,看得目瞪口呆,手上动作都忘记了。
储物袋他没认错吧?有灵识的储物袋?!这至少得是仙品的法器了吧?!
他合上下巴,手上发了狠,一把用力撕开黄符,不屑一顾道:“显摆什么啊?”
“自个儿的法器都使唤不好…你还磨蹭什么?”
小童一霎时恨得牙痒痒,大声喊了几句,背脊忽然一凉。
他抬起头,怔愣对上一个拳头大的袋口,黑漆漆的,慢慢渡上一层雪亮锋芒。
明明整体都不过小巧玲珑的秀致荷包,小童硬生出了对上一个血盆大口般的悚然。
他腿一软,几欲栽倒,“怎么、怎么还长牙了啊!”
粉扑扑的小荷包在袋口幻化出一圈锋利齿刃,龇着一口獠牙般冲了过去。
“啊——”
惨叫冲天。
朝雾先前让啾啾闹得气喘吁吁,一身薄汗,她立在原地轻喘,拨开额发上还沾得花瓣,才看向被啾啾扑咬得满地乱爬的小童。
“抱歉。”
她目光愧疚怜悯,“你跑快点儿吧,我使唤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