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江县的百姓最近茶余饭后在谈的都是宋家大小姐闹上吊的事。
“哎,”一位茶客惋惜道,“也是家门不幸,宋家老爷出门一趟,哪成想遭了山贼,人就这么没了!”
他的同伴嘬了口茶,点头附和:“是啊,宋家这下没了主心骨,只剩孤儿寡母三人,可不就是没啥活头了!”
“虽说救回来了,但这宋大小姐也不是主母亲生的孩子,又没了父亲依靠,可怜哟——”
茶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一位姑娘,正是几人话中谈及的宋家小姐,宋月槿。
她听到这话,只是瘪了瘪嘴,轻轻抚摸着脖子上的乌青勒痕。
上吊是真的,不过真正的宋月槿并没有被救回来,现在的宋家小姐壳子里已经换了个魂儿了。
她不再听这些闲言碎语,拉了拉衣领,遮住脖子上的痕迹,然后留下几枚铜钱在桌上,起身离开了茶馆。
宋月槿带着面纱,有些头疼地走在街上,原本今天是想偷偷溜出门逛一逛的,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听到好几波对“她”的议论了。
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之后,就一直被强制关在自己的小院里养伤。
这都小半个月了,身边就一个丫鬟陪着,她都快憋闷死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没人比她更了解宋月槿闹自杀的真正原因了。虽说和她爹突然死了也有些关系,但直接原因其实是为情而死。
宋家小姐和书院里一个书生私定了终身,没想到一月前她爹一死,这书生很快就换了副面孔,说什么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那人转头还另寻了新欢。
这傻姑娘本以为可以在心上人那里得到一点父亲去世后的安慰,哪知道对方是这样的人,两件事压在一起,一个承受不住就在家里偷偷上吊了。
宋月槿刚穿过来时,还能感受到心中那抹残留的悲意。
她走走停停,循着记忆来到这次出门的目的地,聚味阁。
聚味阁是宋家的产业之一,这家酒楼在大江南北都有连锁,若是放在现代,也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端饭店了。
虽说最近由于主家遇难,生意有些比不上从前,但这种连锁店每个店面都是有代理掌柜的,所以目前还是在照常运营。
她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小二麻溜赶过来递上菜单。
宋月槿随手指了几个菜品,对方回了声“好嘞”就下去吩咐厨房了。
现在离饭点已经过了一会儿,店里只有零散几桌人还在用饭。
她手撑着下巴,打量着这家酒楼。
面积很大,四处的布置也是庄重大气的风格。一楼基本都是开放式的餐位,二楼则都是包厢。
“你们掌柜的呢!”伴随着“啪”的拍桌声,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突然在邻座响起,她循声望去,一个有些微胖的锦衣男子站了起来。
宋月槿看到小二立马赶了过来,一边弯腰一边赔罪,另一个角落的伙计飞快朝楼上跑去,她猜测是去叫人了。
“你们这酒楼还干不干了!这么难吃还做什么生意?”男子凶神恶煞,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菜里。
他的同伴看似劝解,实则拱火道:“别生气,你也知道,他家刚过白事,没了大老板,下人难免不如以前上心。”
宋月槿无声哼笑了一声,一眼看出这几人是来找麻烦的。
小二陪笑道:“老爷莫生气,哪道菜让您不满意了,我马上叫后厨重做!”
锦衣男子恶劣一笑:“哪道菜都难吃,刚死了人的店,呸!晦气,来这儿吃饭真是污了我的身份!”
周围的餐客听到这话总觉得连带着骂了所有人,面色都有些不快,小二脸色也变了。
“咚咚”的声音传来,一个主事打扮的人匆匆下楼,远远就开口道:“这位爷,话可不能乱说,主家虽说出了事,我们小店可是照常本着良心在做生意。”
那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说话也越发过分:“谁不知道宋家就靠宋老爷撑起来的,现在宋家没了主心骨,你们这店啊,可开不了几天了!”
桌上另一人也笑起来:“听说韩家还想去宋家提亲,结果那宋家小姐居然上吊了,这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了,谁还敢娶?小少爷也主不了事,宋家真是要完咯!”
第三人越说越离谱:“要我说,她也不是宋夫人亲生的,这下家道中落,送去给韩家当个小妾都算是高攀了。”
几人自顾自哄笑起来。
众人这下终于看明白了,这一伙人就是存心来找事的。
宋月槿原本是坐在一旁看戏,哪知道火还烧到自己身上了。虽然这话她听着不痛不痒,不过看着这群人的嘴脸,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掌柜的倒是不卑不亢:“几位爷,小姐的事自有宋夫人料理,你若再信口雌黄,我只好上报主家了。”
语气中还带着警告,想来掌柜面对这种找茬的人,对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锦衣男子脸上闪过一丝退缩,但面上还是不肯退让,气氛僵持住了。大厅的众人也顾着看热闹,酒楼里一时安静下来。
宋月槿正巧往杯子里倒完茶,她把茶壶往桌上一放,一声不重不轻的“噔”。
掌柜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哎,”宋月槿头也不回,晃悠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道,“有的人自己没爹,自然体会不到别人因亲人去世而伤心欲绝的那份心情了。”
这话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清楚了。
过了一小会儿,三三两两的客人低声笑起来,那男子的脸都气红了,指着她的背影“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宋月槿喝了口茶后放下杯子,转过上半身,露出的那半张脸神情温和。
她语气平静道:“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吃小摊的可能是皇亲国戚,进酒楼的自然也可能有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哪来的牙尖嘴利的丫头,多管闲事!”三人中其中一人皱眉斥道。
“怎么?”宋月槿眼中带着凉意,讥讽道,“你们随口造谣别人家姑娘,还不许人多、管、闲、事?”
一旁的掌柜方才一直没说话,他盯着她的面纱和脖子看了一会儿,半晌小声试探道:“小姐?”
宋月槿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几人听到掌柜的这声称呼,把“小姐”两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脸色都有些变了。
周围的人看这热闹变得越发有趣,饭都顾不上吃了。
那微胖男子见她带着面纱,也没有明确承认自己是谁,便色厉内荏道:“哪来的黄毛丫头,冒充宋大小姐逞英雄是吧!”
宋月槿翻了个白眼,把面纱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明丽的脸。
原本是偷溜出门,怕遇到熟人不方便,但这顿饭吃完她也打算回去了,自然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真是小姐!”掌柜恭敬地躬了躬身。
那几人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
“谁让你们来的?”宋月槿自顾自说下去,“把韩家拉下水了,自然不是韩家叫你们来的。所以是城东开酒楼的刘家,还是越来客栈的许家?”
她观察几人的神色变化,点头道:“看来都不是。没关系,既然你说菜这么难吃,我好歹是宋家人,该负责的也要负责。”
她站起身,语气真诚道:“我们这就去衙门吧,这事儿也挺大的,高低得给你们一个交代。”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事态怎么就演变到报官的地步了。
“懒得跟你们计较,”闹事之人彻底心虚了,咽了咽口水,但还是装着气势道,“你们就等着瞧吧!”
说完就叫上剩下两人,准备就这样离开。
宋月槿皱了皱眉,伸出手臂拦住他们:“钱给了吗就准备走,吃白食?”
锦衣男子原本就被她落了面子,正在气头上,他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拦住他,他就伸手一把推开宋月槿的手臂,想要强行离开。
宋月槿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一时不察被他推了个踉跄,腰侧撞上了桌角,疼的她倒吸一口气。
“小姐!”掌柜的之前一直不敢插话,这下看见她伤着了,当真是吓了一跳。
宋月槿低着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冷笑一声,她顺势蹲了下去,捂着腰痛呼几声,委屈道:“不给钱就算了,居然还打人,看来这下真得去报官了。”
几人自然不敢闹到衙门去,推人的男子被同伴推搡了几下,只好憋着怒气掏出银子摔在桌上。
“医药费——”宋月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腰,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她另一只手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坐回凳子上。
那人阴狠地看了她一眼,再掏出一块银子扔过去,然后狠狠拂袖而去。
待他们彻底消失在门口,大厅又逐渐恢复了嘈杂,隐隐还有人在小声议论方才的事。
宋月槿把多的银子揣进兜里,指了指剩下的,朝掌柜道:“喏,饭钱记得收。”
掌柜哪还顾得上那饭钱,他担忧道:“小姐,我去给您找个大夫吧,你的腰......”
宋月槿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眼看着掌柜还想说什么,她连忙道:“帮我问一下我的菜好了没,我要饿死了。”
掌柜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机灵地朝后厨跑去。
“你忙你的去吧,”宋月槿跟掌柜也不熟,看他一直站这儿也不自在,便催他离开。
掌柜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姐方才替我解围。”
宋月槿揶揄道:“您自己原本也能解决吧,别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掌柜立马接道:“自然不算多管闲事,小姐说话的分量哪是我比得上的。”
宋月槿有些好笑,心想不愧是能当上掌柜的,这说话的艺术就是了得。
掌柜说完这话就识趣离开了。
宋月槿又喝了口茶,刚跟人单方面吵了一架,憋了这好些天的郁气也算是一并发泄了。
就是腰平白无故遭了点罪。
她瘪瘪嘴。
二楼的栏杆旁,还站着两个看热闹的人没有回到包厢。
其中的中年男子,轻轻捋着自己下巴处的美髯,笑道:“这小姑娘倒是机灵,瞧这意思那就是宋家的小姐?”
他身旁的青年男子眉目疏朗,气质清雅,不似凡尘之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张俊秀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气。
他小臂轻搭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个正撑着下巴发呆的姑娘,随口道:“应当是吧。”
“怎么?你不认识?”中年男子有些诧异道,“我多年之前依稀听你爹说,你大哥段凛好像有门娃娃亲来着,似乎对象就是宋家,他家就这一个姑娘吧。”
“先生,”他身旁的年轻男子有些无奈道,“我常年待在府中养病,哪会认识那么多人。还有,大哥常住京城,这门亲事如何,两家大概早就心照不宣了。”
中年男子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段凛近些年忙着前程,迟迟不成婚就罢了,段仪你整日闲着,写诗作画,怎么这方面也是个不争气的!”
段仪微微勾唇,眼中却隐隐带着一丝厌倦道:“我这副破烂身子,这辈子只顾祸害自己就差不多了。”
对面之人不赞同地瞪了他两眼。
段仪又看了一眼楼下,那位宋家姑娘已经开始用饭了。
她伸长了筷子去够桌子另一边的菜,但应该是探身的动作扯到了腰,疼得她龇牙咧嘴,但还是不忘先把菜放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
他笑了一下,转身回到包厢。
楼下的宋月槿,一个人解决了大部分的菜,看着桌上还剩下的那些,她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不过胃确实撑不下了。
想到方才那群人,虽然是故意寻个由头找茬,但她还是有些不满。
她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吐槽:“这么好吃的东西也挑刺,果然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宋月槿闻声转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身量颀长的背影,以及那人淡青色衣摆上绣着的竹影。
她鼻尖微动,好像空气中还有一抹转瞬即逝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