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虽然涉及她最尊敬之人,温憬仪也没有全凭情感偏袒,而是极为理智地分析道:“纵使勉堂兄锋芒毕露,可皇祖父的度量我是了解的,他绝不至于对一个孩子这般忌惮。那时我父王仍然健在,且深受朝野推崇,英王叔又也都颇具才干,临清王叔一家,实在不能构成什么威胁呀!”

    风渐渐大了起来,在空旷的山谷中呼啸激荡,穿梭过层层林木,于茂密的树梢间击打出猛烈声响。

    宣晟握了握温憬仪开始冰凉的指尖,道:“先回去,此处夜间霜露太重,你受不住寒气。”

    说罢,便伸出手拥着她,欲扶着她往石径走去。

    谁知温憬仪一僵,低着声音婉拒道:“师兄,我自己可以走。”

    闻言,宣晟淡淡回她:“此处倒是月色尚佳,尚能视物,等到了石径上你还能看得清路吗?”

    二人登上山崖前天色尚早,何曾带过灯笼。宣晟夜视能力极佳,奈何温憬仪却没有这番本事。

    她咬咬唇瓣,懊恼低头不语。

    有些事,情人之间可以做,师兄师妹却不可以。

    她和师兄之所以如此僵持,全因她不想再接受师兄的付出。

    如果是来自陌生人的关怀或善意,温憬仪反倒可以大大方方地享受或是拒绝。可对于宣晟,她却总是没有那颗平常心。

    见宣晟一动不动,温憬仪挫败认输,声音中带着不情不愿:“有劳师兄了。”

    宣晟一语不发,可握住她瘦削肩头的手指却格外用力,令温憬仪察觉到了他的几分怒意。

    于是她更加不敢发一言,默默地像只鹌鹑般,被他半拥半拽,带回了山水清音堂。

    于幽暗摇曳的烛光下,二人对坐的身影被拉得斜长,分明是相伴,却又有些许孤寂意。

    温憬仪进了屋子才察觉自己的手冰凉彻骨,正默默揉搓着取暖时,宣晟已经倒了一杯温热清水放于她手边。

    “夜间不要饮茶了,喝点清水即可。”他说着,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若论细心,无人可与师兄比。

    她端起透着热意的瓷杯,源源不断的温暖便透过手心传遍全身,温憬仪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先帝顾忌的确实不是临清郡王,也不是温勉。”宣晟默默看她一眼,才继续二人方才在山崖上的话题:“若是你父王不曾去世,临清郡王父子即便再如何天资出众,也不能与昔年的盛德太子相提并论。毕竟,先王学识渊博,德行出众,早已令朝野众人心悦诚服。有你父王在,临清郡王父子便譬如萤火与日月争辉,无人在意。但谁也没有料到,盛德太子会英年早逝,且并未留下一子。”

    听他提及父王,温憬仪抱握着杯盏的手指不禁默默收紧。

    不是的,父王有一个儿子。

    可这句话,是她心头最大的隐秘,此生都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宣晟不知为何,默然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凝重,仍继续道:“先帝最担心的,便是他自己身上的悲剧重演。而这次,英王和平王,根本不可能是临清郡王的对手。”

    “皇祖父身上的悲剧?”温憬仪不免一怔。

    她即刻出言维护显圣帝:“我皇祖父一生文治武功,可算得上是晏国的中兴明君,在史书稗记里都有抹不掉的功绩,他身上怎么会有悲剧?”

    见宣晟不说话,而是无奈看她,温憬仪默默地眨巴着眼睛,不再争辩。

    今夜的对话,已经将皇祖父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造成了极重的毁灭,她只是想再为他老人家挽留最后一点尊严。

    毕竟,显圣帝昔年对她的宠爱,已是她不可再得的温暖,她实在无法完全否定这份温暖的来源。

    宣晟摇摇头,道:“我并非要否认先帝的功绩,他确实算得上明君,也极具帝王之术,若论对权力的掌控,当今远远不如先帝。可正因如此,也难以避免会伤害一些无辜的人。”

    温憬仪知道他说得有理,无可否认。

    “身在皇家,最该学的就是心狠。”这是皇祖父常说的一句话。

    “先帝有一亲弟,正是临清郡王的生父。此人当年的聪颖伶俐,远在先帝之上。高祖皇帝对他十分喜爱,曾动过念头要废除先帝的太子之位,将帝位传于此人。先帝为此对他十分忌惮,甚至丝毫不顾念兄弟亲情,屡屡设计打压于他。”宣晟一句落地,激起万丈尘埃。

    温憬仪悚然失声:“你说的这个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顿了顿,她才解释道:“我并非质疑师兄,只是,我皇祖父登基前是无可争议的储君,我从小就听许多人说过我父王肖似当年的皇祖父,德行言表皆是出类拔萃。”

    宣晟缓缓道:“因为那人心肠柔软,生性慈悲,不像先帝那般权欲旺盛。他不愿为争夺权力而致使兄弟阋墙、甚至家国分裂,于是在临清郡王出生后不久,他便选择了断尘缘,出家避世了。对外,先帝称他早已病逝,断绝了他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的语气中,除却淡淡的嘲讽,还有一种缅怀的味道,一字一句都透露出对此人的熟悉。

    温憬仪好奇道:“师兄认识他?既然是我皇祖父的亲弟弟,论年纪,他也是我们祖父辈的人物了吧。”

    她只不过是试探性一问,也不抱期待宣晟能回答她。

    谁知宣晟毫不犹豫回答道:“认识,他甚至是我的启蒙之师。”

    温憬仪愕然看他,一是为宣晟的毫不保留,二是为他话中的内容。

    “我能来云浦,还是得了他老人家的机缘。”宣晟深深看向烛光下她的娇靥,似叹似忆道。

    她一直以为宣晟是师父师娘收养的孩子,不曾想另有曲折。

    “盛德太子去世后,英王和平王成为唯二可以继承帝位的人选,他们都是平凡中庸之辈,做个守成之君可以,若论权术则多有不足。偏偏临清郡王对他父亲出家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先帝深恐他驾崩后,临清郡王因旧仇不甘臣服,成为晏朝和新帝的心腹大患,于是才选择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温勉在围杀中仓皇出逃,苟活了下来,却又为云浦山庄带来灭顶之灾。”

    不知何故,宣晟又如忽然失了兴致,草草几句便将今夜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收尾。

    温憬仪方才恍然,这番惊险迭生的故事竟是如此环环相扣,人与人的命运相互交织,无一人拥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利。

    除了她的皇祖父,那个高高举起屠刀的,始作俑者。

    想到她与宣晟在小兰亭的高楼之上,她几次三番的追问,换来的是宣晟难言的沉默,温憬仪终于懂得了他那时的不忍。

    她几次想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纠结着、无比艰难地说道:“所以……这就是师兄不肯告诉我真相的原因。你怕我不能接受皇祖父有如此残暴不仁的一面,也不能接受……我最亲、最挚爱的长辈互相残杀。”

    宣晟默然。

    “郡主,我已经将我最不能放下的事全盘托出了。对于郡主,我再无所保留。”

    他放眼望来,眸深似海,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并不锋利,甚至有些许温和,可温憬仪却读懂了那深邃中蕴藏的质问——那么你呢?

    不问,只倾诉。用看似真诚的叙述,令她一点点放下戒备。

    温憬仪恍然大悟时,才发觉自己的处境是如此艰难。她若不肯倾诉心声,又如何对得起他这番赤诚?

    一面为师父师娘之死而痛彻心扉,为皇祖父的毫不留情而深感难以面对,一面又发觉宣晟的用意之深,简直令她畏惧。

    他竟然用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来编织了一个陷阱,引诱着无知无觉的她一步步走入。

    只为要她敞开心扉,对他说出最不能说的秘密。

    “不……我不能说。”温憬仪喃喃低语,咬牙摇头。

    她惶惶然抬首,看向宣晟,盈盈如秋水的双眼之内满是哀哀乞求:“师兄,不要问我,不要逼我,我真的不能说。”

    如果可以,温憬仪真想像在妙严寺内那般,矫揉做作一番,挤出几滴泪水,然后扑入宣晟怀内,说几句温言软语,就打消他的疑心与逼问。

    可是,她知道宣晟已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那时的他,愿意配合着她演出一番造作,可是眼下,他大费周章,岂会善罢甘休?

    除了乞求,毫无办法。

    温憬仪的瞳仁太过于清亮,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映着宣晟的身影,也映出他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倏然后靠,斜斜倚在凭几上,姿态放松,神情淡然,带着几分风流的潇洒和随性的无谓,道:“郡主不能说,那不妨让臣来替郡主说。”

    “郡主离京之前,没有与任何人来往道别,唯独派人往甘泉宫内送了一盒四皇子最爱吃的羊奶绿豆糕。”

    此话一出,温憬仪即刻垂下眼眸,如一尊被扣了机关的凝固玉像,不动不言。

    宣晟死死盯着她,继续道:“甘泉宫的主位昭仪丁氏,在成为英王侧妃前,曾经是东宫的选侍。也就是说,她曾侍奉过先盛德太子。”

    她紧紧收缩的手指几乎要把膝上裙摆抓破。

    近了,近了,他距离真相,也不过一步之遥。

    温憬仪心跳如擂鼓,耳膜边是心脏次次落下的重音,几乎令她听不清宣晟在说什么。

    “今日晚饭前,你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说着,宣晟将一封泛黄的信笺推到了温憬仪面前。

    纸张划过桌面发出“唰”的声响,打破了僵持的寂静。

    温憬仪终于抬起了令她感到无比沉重的脑袋,迟钝地看向宣晟,不明何意。

    宣晟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纸张,示意她自己看。

    顺着他的指示,温憬仪看向陈旧信纸上的字迹。

    银钩铁画的每一笔,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写下这封信的人,亦曾把着她幼时的小手,教她每个字的落笔轻重、笔画先后。

    这是盛德太子亲笔所书的信笺。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父亲的笔迹,温憬仪如获至宝,她顾不得考虑宣晟会如何看待她的反应,而是忙不迭伸手拿起那一张薄薄的信纸。

    “康严先生函丈「1」:……”

    康严,是云浦山庄旧主黄挚的字。

    温憬仪在心中默默诵念,随着文字铺陈开来,她渐渐地凝重了神色。

    在信的前半段,盛德太子慰问了他曾经的恩师黄挚的身体状况,而后便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后嗣之事实乃天命,皇父几番逼迫催促,然余身患重病,早已无心于此。青儿小女乖巧伶俐,自云浦归来已承欢膝下三年有余,足慰余之平生,余无憾矣!

    上月余因酒醉失意潦倒胡乱幸一宫人而致旧疾加剧,数度咳血晕厥,即自知天不假年,此乃天意耶?圣人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若因色而失德,非余所愿,更不愿希云为此痛心,故已决意遣散东宫一众臣属宫人。至生途末路时,才知昔年受业所说,‘不求显达富贵,只求与至亲同乐,方为人生一大快事’,实为透彻之论。

    余之将死,唯独放心不下希云与青儿,泣求受业若有良机,将她母女二人接回云浦,隐姓埋名做一布衣平民而已,从此闲云野鹤、逍遥余生,不必受困于宫闱间,徒增烦忧。”

    信未读完,温憬仪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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