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浦

    云浦山山势不算陡峻,但山峦连绵,群峰逶迤,流云在半山腰如絮晕染,将主峰环绕其间。

    山庄便高踞于主峰山腰,自入了山脚大门,便要一路盘旋上山。

    但山庄设计极为巧妙,在庄门之外,只能看见碧翠清幽的树木覆盖,唯有步入其中,才能发现道路。

    令温憬仪吃惊的是,庄内生活气息浓郁,光她这一路上山看见的人,较之当初她还在的时候,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有人砍柴,有人驾车,有人拉货……林林总总,各司其职,虽是山庄,简直比山脚下的镇子还繁荣些。

    “师兄,他们是卖身的奴仆吗?”看着有条不紊接待风尘仆仆一行人的庄内人,温憬仪不免疑惑发问。

    宣晟领着她踏上石路,道:“都是良民,没有卖身。”

    温憬仪深感惊讶:“良民?那他们为何不回家种地垦荒,却在此处蹉跎?”

    自古至今,唯有耕织,方为小民生存之道。

    “他们早就没有家了,或是因为灾荒逃难,或是因为战乱躲避,有的因为失散了家人被救回来,更多的从小便是孤儿。山庄收容了他们,教他们一技之长,耕织读书,皆看个人造化。愿往科举仕途发奋的,便在后山书院读书,山庄供给粮食,他们闲时也要参与劳作。若于读书无甚兴趣的,或习武,或从事耕织,或学一门匠艺,总之云浦之内不养闲人。”

    二人步行过一处山间溪涧,宣晟自然而然递出手欲搀扶她,温憬仪却作不见,提起裙子抬脚就跳了过去,宣晟便也收回了手。

    “如顾焰、许阙,都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顾焰从文,许阙从武,皆有所得。也因此,他们才能凭着一技之长离开山庄,在外谋生。”

    温憬仪不由驻足,轻声问他:“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吗?”

    宣晟默然颔首。

    温憬仪又道:“师兄……亦是孤儿,你将师父师娘生前心愿发扬,收容这么多无家可归之人,将他们培养成有用之人,师父师娘一定很欣慰、很为你骄傲。”

    若说从前,她对宣晟多是敬畏,眼下,却多了些发自真心的钦佩。

    宣晟却并不以为意,问她:“累吗,先带你去写云居歇息?”

    写云居乃是她从前的住处,温憬仪不免惊喜道:“还在吗?”

    宣晟点了点头,扬起下颌,朝着面前分叉的两条小路道:“右边。”

    写云居并非浪得虚名,若雨雾浓烈时,团团白雾便会簇拥在山石草木、亭阁楼馆之间,真犹如云间仙境般飘逸。

    温憬仪看着眼前一如昔日、分毫未改的写云居,甚至有些迟疑着,不敢踏入。

    “怎么了?”宣晟随在她身后,问道。

    温憬仪喃喃道:“好怕又是一场梦,每次快要进写云居时就会梦醒。”

    宣晟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拉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向前。

    写云居内一切如旧,陈设布置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连她幼时常常摆弄的不倒翁摆件,也都乖乖立在窗边梅案之上,模样憨态可掬。

    好像她只是去山上散了一圈步回来,又到了该午睡的时候。

    宣晟道:“你走后,师娘说不知你何时便要回来,你最喜欢写云居的荼蘼花,她吩咐人此处不能动,依然为你留着。”

    他执掌云浦山庄后,更命人精心照拂洒扫此处,但他自己却从不来。

    温憬仪眼眶微湿:“只可惜走得太久了,已经没有机会再尝尝师娘做的糖醋鱼。”

    宣晟淡淡道:“奔波一日也累了,你先休息,待你醒了再……”

    “我知道,酉初用膳。”温憬仪含泪打断他,笑着说道:“在云浦养成的规矩,一辈子都忘不了。”

    宣晟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出了正堂。

    壁青与袖丹早已提前来此处将一应起居物品归置完毕,趁宣晟一走,忙道:“郡主,此处打理得很周全,什么都有,我们不过略收拾一下。”

    温憬仪确实有些疲倦,在二人伺候下躺进暄软的蚕丝被中,一瞬间被满满的惬意包裹。

    床边小几上,一柱鸦青色线香正袅袅飘荡着烟丝。

    她于瞬间沉入梦乡。

    这是头一次,她在安神香气息下,没有再次梦见云浦,而是一觉好眠,醒来时夕阳暮色透过鹅黄色床帐暖融融地投在她身上。

    温憬仪神清气爽起身,收拾整理完毕,便往主院行去。

    主院正堂匾额上书“山水清音”四字,亦是当年黄挚的亲笔,这幅匾额是他的得意之作。两旁还有一对楹联,随岁月剥蚀已经有了点点斑驳。

    云浦深处,处处都是故人痕迹。

    宣晟正闲坐太师椅上翻书,见她进来,道:“睡饱了?”

    温憬仪不由问道:“接连奔波数日,你都不休息一下吗?才来就看书。”

    宣晟摇摇头,道:“我在找一封信。”

    “信?”她不免好奇,宣晟未曾回答她,而是拿起手边的玉锤敲了敲磬,不多时便有下人鱼贯而入,将香味盎然的饭菜依次呈上。

    “先吃饭。”宣晟坚持习惯,温憬仪也饿了,二人便一同落座,慢条斯理地用起晚膳来。

    每一道菜的味道,虽然很像记忆中的味道,但是温憬仪知道这并非出自师娘之手,因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不免看看宣晟,想说话,又记得他规矩多,只好作罢。

    宣晟看她欲言又止,放下碗筷漱口后方问:“想说什么?”

    温憬仪连忙道:“师兄,我怎么感觉现在的云浦比以前规矩严多了?你是不是要求厨娘一定要做出当年师娘的手艺?”

    说来说去,仿佛他是个严苛暴君一般。

    宣晟淡淡瞥她一眼:“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这位厨娘当年就在云浦,你以为出自师娘之手的菜式,其实多半是她做的。”

    “啊?”温憬仪傻眼。

    “当年你才从宫里来山庄,既金贵又挑剔。”宣晟为她剥了一只虾,放入她的碗中,道:“嫌弃这里的菜式不如皇宫精致,又不是名厨所做,师娘只好重金访了这位厨娘来,又说是她亲自下厨,你才肯稍微吃点。”

    自己竟然有如此刁蛮任性、难伺候的时候?!

    温憬仪很是不服气,想开口辩解几句,奈何当初的记忆已然不甚清晰了,她又有些不确定。

    印象中只记得她那时初来乍到并不适应,以她的性格,极可能百般挑剔,折腾着想回宫。

    师娘为了她当真是煞费苦心。

    温憬仪心虚地低头吃饭,不敢再多言。

    宣晟看了她一眼,不免回忆起他初见温憬仪时的情景。

    那时他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已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师父既有意磨砺他,又乐得清闲,将山庄上下需要打理的诸事都尽数交付到他手上,要他试着管理。

    听说有一位皇家郡主要从晏京来云浦小住,师娘便带着宣晟一同准备一应事务。

    写云居本是宣晟最喜欢的去处,却要腾出来让给那位小郡主;郡主喜欢荼蘼花,便要拔了云浦开得最美的杜鹃,改种大片荼靡,尽管宣晟并不喜欢这种花的香气。

    更遑论一应用度,都是宣晟从未见过的奢华精致。

    师父师娘崇尚简朴自然,不喜装饰,不重物欲,可为了她,师娘亲自往返峡南和云浦数次才将那些起居所需的繁琐物件采办齐全。

    他还未见到温憬仪,便深深地觉得她是个挑剔的麻烦精。

    小郡主深夜才到山庄,师父师娘都催他先去歇息,宣晟执意不肯,要陪着师父师娘一起等。

    他在心里默默给她又添一条罪状——劳烦师父师娘夤夜受累等候,毫无规矩礼节。

    谁知小郡主熟睡酣然,是被嬷嬷抱下车的,旁边还有成群宫人撑伞挡风,提灯照明,更有两列亲卫列队保护。

    这幅阵仗,着实是宣晟人生里遇到过的第一遭。

    他留下来,只为等着看看传闻中的“郡主”到底是何方神圣,谁知却连她的面都没见到,被一把大伞挡得严严实实。

    长辈在点灯熬油等着接她,她却已经呼呼大睡。

    宣晟立刻决定不喜欢这个小郡主。

    谁知第二天,师父将自己唤道正堂,捻着胡须对温憬仪介绍道:“郡主,这是我的大弟子宣晟,你要唤他‘师兄’。”

    说罢,他又点着温憬仪对宣晟说:“晟儿,这是永嘉郡主,从今后便是你的师妹了,你要担负起师兄的责任,好好照顾她。永嘉郡主初来乍到,对山庄一切都不熟悉,你要对她多些耐心与忍让,将她视作我们的家人。”

    那时的温憬仪不过小小一点儿,坐在椅子上,腿悬在半空中晃啊晃,裙摆也跟着荡啊荡。

    宣晟紧抿嘴唇,低低应是。

    尽管他心里很不乐意这种人做他师妹,但是他历来遵从师父的决定,从不违背。

    “师兄。”身量矮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朝他甜甜一笑,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像两汪清泉纯澈,唇边梨涡在脸颊肉的挤压下格外明显,雪白的脸蛋上有两朵浅粉色的红晕,看着又乖又甜。

    大概无人能拒绝这样美好的笑容,宣晟亦如是。

    他稍微淡化了一点对此人的讨厌,却不愿放低姿态,只站在原地低低“嗯”了一声,依旧冷着脸。

    谁知站在郡主身后的嬷嬷却猛然出声呵斥:“放肆,郡主同你说话,你为何不好好作答?!”

    宣晟抬头看了那老妇一眼,温憬仪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这并非出自她的授意,但宣晟还是立刻恢复了对她的讨厌,不,应该说是加倍的讨厌。

    黄挚却淡淡道:“这位嬷嬷,既然郡主来了云浦山庄,一切便该依山庄规矩。郡主,以后我就唤你名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温憬仪!”小姑娘欢快地跳下地来,跑到书案边,拉拉黄挚的衣摆,又张开双手要他抱。

    黄挚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她伸手够到桌上的狼毫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大名。

    “是皇祖父给我起的名字,皇祖父说了,我是他最钟爱的宝贝,我的名字都跟别人不一样!”那小脸上的笑容太过刺眼,宣晟默默垂下目光,心中有些不屑她的沾沾自喜。

    又浅薄又无知,还喜欢炫耀,虽然空有一副可爱面孔,但是总的来说并不讨人喜欢。

    “师兄?”记忆里稚嫩的面孔忽然和眼前人疑惑的神情重叠,宣晟骤然回神。

    他不动声色看她:“既然吃完了,便出去走走。”

    温憬仪乖乖地“哦”了一声,心中有些好奇他方才在想什么。

    因城府深沉,师兄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走神模样。方才那幅情形,她都是第一次见。

    但是她知道自己问了,师兄也绝对不会说,于是选择避而不提。

    更何况,她心头的别扭劲儿依然没有消失。

    那个炽烈的吻,带着对她的浓浓占有,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化,反而在她脑海中日渐深刻起来。

    以至于她现在看见宣晟,便处处都是不自在。

    若说不喜欢,她下意识眷恋着他的怀抱。

    若说喜欢,可是她的心扉却依然紧闭,那里头藏着的秘密,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这,究竟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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