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坏了。

    沈云薇把打火机扔回副驾驶，嘴巴里叼着没点火的烟，默默注视着来往人群。

    赵大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来人寒暄，她身上套了一身黑，本就稀疏的头发花白了一半。

    沈云薇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看向别处。

    她都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虽然没有变得破败到没法住人，但在外面远远往里看一眼也是无比荒凉。

    村长刘叔的葬礼——也就是今天，可以说是这些年来村子最热闹的日子。

    她把车子熄火，钥匙放进兜里，拿着包包准备下车。

    车门还没打开，外面悠悠开过来一辆车，和她的车门惊险擦过。

    沈云薇皱了皱眉。

    她定睛看去，一辆银灰色保时捷，车牌号是个很炫的“12345”。

    车子在不远处停下，片刻后下来个高个子男人。

    沈云薇嘴巴里的烟一下子就被咬紧。

    “诶，这不是夏至吗？”

    有村民认出了这人。男人矜持地点点头，左右看了两圈，“还没开始？”

    “快了，快了。你说这真是世事无常，刘叔身体那么好，突然就出事了……”

    男人点点头，俊逸的脸上是她很熟悉的淡漠，“节哀。”

    他为什么要来？

    沈云薇自认为商场里摸打滚爬的这几年里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动容，现在没想到看到前任都能让她心底发怵。

    她握紧方向盘，手机很适时地响了两声，把她从发呆的状态中惊醒。

    她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点开微信，“乔丽娜女士”给她发了几张大院里的照片，然后是一段语音。

    “我没看到你，还没去吗？”

    “记得多跟赵姨说几句，她以前可喜欢你了。”

    她垂了垂眼皮，认命地叹了口气。不就是前男友吗？没事的，没事的……

    沈云薇拎着包包下车，目不斜视地快步进了院子。

    不远处夏至还在跟村民扯皮，看到沈云薇的那一瞬间瞳孔微缩，像猎人看到了猎物。

    他挂上礼貌的假笑，三言两语终结话题，然后悠然迈着长腿进了大院。

    院子里人不少，大概全村的人今天都来了。个子矮小的赵大妈被人群团团围住，沈云薇索性在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

    在城里上班挤地铁就算了，在这里她可不想跟着那么多人一起挤。

    夏至进了大院之后四处看了看，也找了个角落落座。

    沈云薇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比起七年前他个子更高了，长得也更精致了，像个模特。

    她只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在手机里把客户要的数据都做好。

    众人依次送了礼物又寒暄之后就都散开了，请来的司仪叫了几个汉子把棺材抬出门去。

    差不多了。

    沈云薇起身，拎着包走到赵大妈面前。她哭得很伤心，沈云薇轻轻拍她肩膀，迎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勾起一个营业假笑，“赵姨，我是云薇，这点钱你拿着。”

    在对方要拒绝的前一刻她又很熟练地道：“我们都是一家人，有困难就要一起度过，您不是一直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吗？一点心意，别拒绝了。”

    赵姨张了张嘴，眼泪又要掉下来，“你这孩子，真是的……”

    她笑得依旧灿烂，目光放空。

    “马上回去。”

    “……我不是请了一天假吗？”

    沈云薇又想抽烟了。她眉头轻轻皱着，“那部分数据不是我负责的。”

    领导在电话里的大嗓门儿几乎要把唾沫从电话里喷到沈云薇脸上。她用脸和纤瘦的肩夹住手机，把烟掏出来，晃了晃那个总是不好使的打火机，卡擦一声点起火。

    她挑挑眉，心情好了些许。烟草的味道能让她冷静。

    领导还打算说些什么，她直接把电话挂掉。沈云薇靠在车门上，修长纤细的两指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

    烦死了。

    她总是皱眉，眉间似乎都有了沟壑。雪白的脸被漆黑的卷发遮着一半，打上迷人的阴影。她精致的眉眼之间总是带着一股子引人注目的冷漠，让人好奇又让人敬而远之。

    烟草的味道能让她冷静。

    沈云薇默默抽着，看着烟卷在手里燃烧，土墙的阴影把她的手和烟都遮住，猩红的光点半明半灭。

    她身边突然站了个人。修长的手伸到她眼前，把她的烟夺走。沈云薇一愣，目光追着她那半支香烟落到地上，被漆黑的皮鞋啪地踩灭。

    “烟好抽吗？”

    她低着头，不想面对。视野里能看到黑色的西装裤下和皮鞋之间的缝隙里露出的一节白皙脚踝，紫黑色的纹身墨质惹眼。

    “别不说话，想装死？”

    真是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

    沈云薇想把夏至推到一边去，但他轻松就把她的手钳制住。巨大的力量差距让她放弃反抗，无可奈何地抬头，对上男人冷厉的眼。

    “你要干嘛？”

    当初两个人闹得不算难看，只是身边人皆知两人不是和平分手。当初的沈云薇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炮仗，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和嚣张又恣意的夏至堪称一对逼人，身边朋友打趣的时候都说“你们两个千万看好对方，别拿出来嚯嚯别人”。

    只是没人想到后来。

    夏至顶着个很考验颜值的大背头，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对着沈云薇，也不说话，就是笑。她觉得莫名难堪，但和被客户用酒洗脸相比也还好，就那么仰着头，静静地回望。

    半晌夏至开口，“你怎么越活越落魄？”

    末了又舔舔唇，“还不如当年一直和我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把沈云薇心里藏着的炮仗点燃。她用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掐了一下夏至的胳膊窝，他嗷地一声面目狰狞，把沈云薇松开。她用力把他推开很远，一弯腰钻进车里，咔咔两声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钥匙掰断。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她不知道夏至会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又不是他的老家！

    想到这里沈云薇忍不住抬头看夏至，他被她推开后也没什么动作，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随意地靠在农村的土墙上，浅色的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张了张嘴巴，沈云薇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内容。

    “我现在过得可比你好。”

    沈云薇浑身发抖，脚掌死死压在离合器上，眼神呆滞。她无意识地注视着夏至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僵直的后背逐渐放松，深陷进座椅里。

    “乔丽娜女士”又给她发了两条消息。只不过沈云薇没看，她呆滞地坐着，屏蔽了一切。

    手机屏幕闪亮着，片刻后又熄灭。车窗外是乡村独有的声音，夕阳的鲜红把整个小村庄淹没，各种动物的声音和乱糟糟的人声交织。沈云薇终于是没忍住，眼尾滑下一滴泪。

    从农村开车回石城已经是深夜，小区里只有风声和隐隐约约的蛐蛐叫声。沈云薇还没卸妆，明天又要早起去公司给同工作小组的同事整理错误数据。

    那个同事向来粗心大意，奈何是个走后门的，所以只要不犯弥天大错就有同组的几个倒霉蛋为其排忧解难，沈云薇就是倒霉蛋之一。

    她洗了个战斗澡，随便吃了点面包准备上床睡觉。手机一打开，就被好几条消息刷屏。

    她皱了皱眉往上翻，众多消息都起源于一条娱乐新闻，“国际金顶针服装设计奖得主将要回国举办服装秀，众多明星谁最有可能和大设计师合作？”

    新闻用夏至那张大背头发型的帅脸做封面，说他是“新生代最有才华的设计师！”，很容易引战。她打开进去看了看，里面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随手关掉，又收到两条消息。

    “你已经三个小时没理我了。”

    “你没挂掉吧？”

    她一顿，没好气地用手指戳屏幕。

    “没有。你那么关注他干什么？”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对面秒回。

    “我k，你还记得我呢？什么叫我关注他？他那张脸在娱乐头条上挂了好几天了……”

    似乎是觉得打字说不明白，对方直接打电话过来了。女生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沈vv，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我消息？从实招来！”

    沈云薇轻轻笑了笑，“有很久吗？”

    “怎么不久？一下午诶。”

    对面突然没了声音，片刻后是有些担心的询问。

    “他去找你了吗？”

    沈云薇一愣，房间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是她有些艰难的声音：“……嗯。”

    “我去！”

    李倩雅在电话那头抓耳挠腮，“那你们……”

    又是沉默。

    她忍不住磨牙，“你现在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

    沈云薇声音很轻，“当年确实是我对不起他，至于别的我不在乎，日子还得过，地球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转。”

    “话是这么说，你就不想……”

    不想跟他解释清楚，为当年那么多遗憾好好做个了结？

    沈云薇直接挂了电话，回李倩雅一句“睡了”，直接躺下。

    当年那些事，说白了，已经过去了，她不在乎。

    夏至回来了和她有什么关系？解释又不解释的，又有什么用？

    她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她偏过身，看着窗外。灯火荧荧，让她想起那个人的眼睛，一对儿淡色的琥珀，温柔的，炙热的，失望的，嘲讽的。

    “清醒点吧。”

    沈云薇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把灯关上。

    早上一到公司，她就赶紧给自己的亲亲同事改错误数据。天色蒙蒙亮，眼皮都还没完全睁开，她揉着眉心，电脑屏幕上一串串数据像游来游去的小蝌蚪。

    沈云薇叹了口气，拿着咖啡杯去休息室冲了杯咖啡。

    她不想马上回去，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门口陆陆续续有打卡上班的滴滴声和脚步声。

    沈云薇从休息室出来，跟着他们的步伐回到工位继续敲键盘。

    她查了半天，好像是核对数据的时候小数点打错了，导致公司的收益和账单对不上。

    这种数据最烦人，得一个个查，沈云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刚喝完咖啡又想抽烟了。

    她瞪着眼睛放大文档一个个看的时候身边有个女人落座，元气满满的声音传入耳膜，“大家早啊！昨天都过得怎么样？”

    听到这声音沈云薇感觉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装没听见。一张桌子上的四个人是同一个工作小组，关系也相对更好，但是——

    坐她对面的白贤身子一震，三十多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脸上堆满强颜欢笑，“挺好，挺好……”

    身边这位“傻白甜”就是他们这个工组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后门女，这是他们几个私下起的外号。好像是上头公司老总的亲亲闺女，毕业实习就给送过来了。

    脖子上挂着实习工牌，众人却也不愿意和她过多接触，倒不是因为这小姑娘人品不好什么的……

    “云薇姐看起来也很精神啊！”

    被点名的沈云薇手指微微停了一下，抬眼对上白贤无奈的笑容，她轻轻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自己营造一个不爱说话的高冷人设的必要性就显现出来了。“傻白甜”孟停月笑得甜甜的，知道沈云薇不爱说话就放过她了，自顾自坐下。

    小组组长张铭喜欢睡懒觉还没来，两人低着脑袋互相看一眼，都没说话，默默干活。

    孟停月已经在那边自顾自地玩了起来，撅着涂着阿玛尼的小嘴巴娇嗔，“我二叔这公司的电脑太烂了，连扫雷都没有……”

    然后又拿出手机对着自己和电脑自拍，低下头研究半天文案。

    大概是发完朋友圈了，她又凑到沈云薇身边，一脸灿烂的笑容，“云薇姐，记得给我点赞喔！”

    又站起来，隔着将近三米长的办公桌伸长胳膊戳了戳白贤，对方不等他她先发话，点头如捣蒜，“一会儿给你点。”

    “嗯！谢谢白叔了！”她乐呵呵地坐下了，“今天有什么工作啊？”

    话音落下半天没人理她，孟停月看了看这俩人，都皱着眉头一脸凝重地看着屏幕，撇撇嘴不去骚扰他们了。

    在办公电脑上把能打开的软件全都打开了一遍，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地打了几个字，孟停月就又拿起了手机，不知道跟她的哪个闺中密友发消息，镶着水钻的美甲在冷白灯光下闪闪发光。

    吾命休矣。

    沈云薇看着这傻姑娘乐呵呵的样子，抽烟的欲望增加了些许。

    但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沈云薇努力让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

    她沉浸式工作，查错字，组长来了之后互相打了个招呼，继续干活。

    她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乏味，身边的小姑娘笑笑闹闹的样子倒是让她有些艳羡。

    她敲字的手指停了下，目光下意识地看了眼孟停月。她捧着手机玩得开心，沈云薇嘴角弯起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默默收回视线。

    “云薇姐，你看！”

    偷看的对象突然跟自己搭话。沈云薇打字的动作顿了下，抬眼看这小女孩的最新款手机屏幕，画质清晰的手机上是夏至那张大背头照片。

    她又愣了一下。

    “云薇姐你不知道吧，他叫夏至，可以说是我心里的偶像了！”

    身边姑娘的目光满眼崇拜，沈云薇看得失了神，又很快坚定信心，“嗯。”

    她想用冷漠让孟停月打起退堂鼓。

    很可惜，沈云薇失算了，这姑娘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可不只因为她的身份，还有那令人怀疑她是如何平安长到这么大的惊人的情商。

    “他二十二岁开始搞设计，这算是设计的黄金年龄了。他又有天赋又很努力，在国外学习三四年就拿下了金顶针……”

    小姑娘滔滔不绝，沈云薇把头往下伸，错开她拿手机的手，继续找错误。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他这样的人！不过夏至老师回国的声明还挺好玩的，他说是什么，为了报复前女友……”

    “你说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啊？他现在这么火，说这些话很容易掉粉的……”

    “不是开玩笑吧？”

    孟停月眨眨眼，沈云薇向来不怎么说话，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云薇姐，你说什么呢……”

    “他的前女友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不是开玩笑。”

    办公室里只有敲字和低声与客户交流的声音，这边两人的所处更是静寂无声。